在洗衣房当值的这两个婢女个头都不甚高,堪堪到炽遥锁骨跟前,用蚂蚁来形容她们不为过,甚至煞是贴切。
炽遥忍住笑意,回过身,柔声唤尘霜, “好了尘霜,别说了,万事以和为贵,咱们回去罢。”
她迈步离开此地,留下句气势不足的话,“明儿个早上再过来取衣裳,我今儿个就将下,还穿昨天的衣裳,没关系的。”
尘霜分别给了那两个婢女一记警告的眼神,这才跟在炽遥身后离去。
待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洗衣房门口,蕊香慢腾腾站正身子,居高临下地吩咐那两个婢女,“听着,今天也不要给她洗衣裳,得让她晓得,在咱们凌府,她这个大夫人一文不值,说的话连放屁都不如。”
个头最矮的婢女心有余悸道:“蕊香姐姐,这样做真的没关系吗,若她真告诉凌太傅,咱们怕是要挨家法呢。”
蕊香扬唇一笑,语气轻快道:“你们别担心这个,小姐和老夫人讨厌她们主仆俩,巴不得她们吃尽苦头,自请出府别居才好。你们只管按我的吩咐做事,后面有老夫人和小姐撑腰呢,你们怕甚。”
从荷包里掏出两枚银子,她分发给那两个婢女,“老夫人赏给你们的,好好干,招子都放亮些,看清凌府后院由谁当家做主。”
两个婢女顺着蕊香的话一想,也是,凌府上下谁不晓得新夫人人善可欺,被老夫人和小姐拿捏得死死的,半分能耐也无。她们放下心,喜滋滋接下赏银,“好的,谢谢蕊香姐姐。”
春日渐深,太阳的光芒愈来愈强烈,有刺目之感。从洗衣房出来,炽遥抬手挡了挡太阳光,小声安慰尘霜,“再忍一忍,等过了初嫁的风头,宫里宫外的眼光不盯在孤身上,再想法子治她们。”
尘霜垂首,“喏。”
回头看一眼洗衣房门口晾晒着的冬衣,炽遥沉下眼眸,“把趋炎附势的人全记住,别忘了她们的脸。”
尘霜抬头,“殿下放心,奴婢记得清清楚楚,一个都没落下。”
炽遥闭目点头。
大昭有规矩,新嫁娘成亲十五日后要携着夫君回娘家,称作“回门”。今天恰是炽遥出嫁的第十五天,按规矩她应该同凌霄一起进宫拜见皇上和皇后的。
然而前几天,宫里提前传话来,说是皇后身子不爽,谢绝会见一切宾客,又说占星楼给皇上卜了一卦,说是他近来犯火,不能与名字里带火性的女子见面,炽遥的名字里恰好便带火性。
总而言之,就是免了炽遥回门这道礼。
炽遥门儿清,宫里找了那么多说辞,全都没说到点子上,归根结底,还是瑾贵妃不想见她。
不回门正合她的心意,她也不想见瑾贵妃、见皇帝,那两张脸,她着实看着生厌。
嫁到凌家十五天,炽遥还不曾出去过,天天待在宅子里陪叶周氏母女俩演戏。今天下人们故意没洗她的衣服,她正好有理由出门。她打算买几件衣裳,顺便在街上走一走,看看久违的楚风街。
她好歹是当朝太傅的夫人,出门用双脚终究折价,凌霄若是晓得,没准还会埋怨她不给他留面子。
回房重新梳了个合脸型的抛家髻,炽遥同尘霜一起去到马厩,想让管马的伯乐挑一驾马车出来,给她出门时乘坐。
“麻烦孙伯乐挑辆马车出来,夫人要上街采买首饰,估摸也就两个时辰左右,用不了多久。”
管马厩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伯,姓孙,穿一身粗布衣裳,留着两撇山羊胡,说话的时候两撇胡须也跟着抖动,“哎哟姑娘,”他惋惜道:“您和夫人来得不赶巧,今天府里所有的马车全送去翻修了,要晚上才能送回来,要不您二位明天再上街采买东西?”
尘霜盯着他看了两眼,指一指马厩最里侧,“那里不是还有两驾吗?”
他顺着尘霜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有一瞬变化,转口又道:“唔,这两辆马车都坏了,不能给贵人坐啊,万一出了事老奴可担待不起。”
尘霜有意和他较劲,“不妨事,破旧马车也可以坐的,我们公主不是讲究人。倘使真出什么事,我们自己受着,同伯乐你没关系的。”
说罢,她站到炽遥身边,静静看孙伯乐如何反应。
闻得尘霜这样说,孙伯乐犹犹豫豫道:“这……”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瞥向墙角处,举止透着古怪。
炽遥默不作声地将视线转向墙角处,琥珀色的瞳仁里映出一抹桃红,是片没有藏妥帖的衣角。
心下登时了然——蕊香穿的可不就是桃红色衣裳么。
尘霜唱了黑脸,白脸便由她来唱罢,挑唇笑一笑,语气若春水般恬静温柔,“别为难孙伯乐了,他也不容易,都互相体谅些。”
孙伯乐忙跪地,“谢夫人体谅。”
炽遥接着微笑,“孙伯乐快起身,男儿的膝盖跪天跪地跪父母,怎能轻易跪他人?”
孙伯乐只觉得眼前陡然亮了起来,似有阵春风贴着面吹过,吹得他臊得慌。
多么温柔善良的新夫人啊,府中的人都唤他老孙头,只有新夫人一口一个“伯乐”,可他……他却不得不听蕊香的话,为难这样如花似玉楚楚可人的新夫人。
孙伯乐无奈喟叹。他没法子啊,要想在府中讨生活,只能听蕊香的话、听小姐和老夫人的话,不能忤逆她们的意思。
低下头,他羞得不敢直视新夫人温柔的眼眸。
离开马厩,炽遥找了把油纸伞用来遮太阳,用十年时间捂白的皮肤可不能晒黑了,十年囚禁留给她的,也只有这一身白皙肌肤。
走到凌府的大门口,她对尘霜道:“孤今天着实想出门,没有马车就没有罢,我用脚走路,正好能更清楚看到楚风街。你留在府中,不用随行了。”
尘霜上前一步,忧心道:“殿下,奴婢不放心您一个人出门,外头指不定有什么危险……”
炽遥拍拍她的手背,“无碍,太平盛世,能出什么事。你歇一歇,等我回来。”
尘霜无奈行礼,“喏,殿下小心。”
凌家用物讲究,炽遥撑着的这把油纸伞应当出自名家之手,伞骨削得圆润,伞面上的红梅亦栩栩如生,好像凑近能闻得到花香似的。
她出嫁那日坐着轿子,没记清凌府的详细方位,问了好几个路人,才知道该如何从凌府走去楚风街。
楚风街是大昭最繁华的一条街,就在皇城脚底下,街上卖的东西最齐全,哪怕是外邦的新奇玩意儿,也有得卖。
炽遥还是昭国的长公主时,曾偷偷溜出皇宫到楚风街上买糖葫芦吃,把阖宫的侍卫都吓着了,差点儿把皇城翻过来找她。
楚风街的繁华令她印象深刻。
踏上楚风街地面的青石砖,炽遥闭了会眼睛,静静感受人烟的喧嚣。
十年如梦,楚风街同她记忆里的变化不大,顶多就是外墙装饰换了换,繁华依旧。
她真的太久没出来了。
红梅油纸伞在掌心转动,她伸出手,在虚空中划了两下,恍似触摸到了自由这两个字,吹面而过的风,头顶浮动的云,都令她心情愉悦。
睁开眼睛,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唇角也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
她心情很好。
准备等下多买两套衣服。
楚风街两侧商铺林立,在皇城根底下做生意,凡事都得讲究些,不能同在其他地方一样随意,毕竟这儿是京城,一棍子能打到三个官儿,主顾皆是雉头狐腋的达官贵人。
无论是首饰铺子还是茶馆酒楼,从铺子的门楼装饰到内部修整,皆要往高端靠拢,一应的描金雕花,迎合那些达官贵人的喜好。
沿街开得最红火的一家茶楼叫做“听雨轩”,这家卖的茶水酒水算是全京城最好的,能来这里喝茶吃酒的人,非富即贵。
听雨轩二楼雅间,两个官僚模样的男子临窗而坐,面前摆着几盘下酒的精致小菜,一边喝着酒,一边说些在朝堂上不敢说的话。
正聊着,其中一个人不经意偏了下头,冷不丁瞥见楼下执伞挑选东西的炽遥,眼睛顿时直了,“那个撑伞的小娘子是谁啊,”他伸手指一指炽遥,满脸惊艳道:“忒标志、忒有气质,关键一看便知不是装出来的,是打骨子里透出来的。楚风街上何时有这般出众的美人儿了,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推拉门轻轻打开,有个瘦弱的小厮进来添茶,站到门内,又小心翼翼阖上门,尽量不发出声响。
听雨楼的小厮都训练有素,不会说话打扰客人们的兴致,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
另一个官僚模样的男子扭头看向楼下,“我瞅瞅。”视线先落在红梅伞面上,等到红梅伞倾斜,才看到炽遥姣好的面容,“哎哟,”他转着茶盏道:“不正是凌太傅的新夫人,咱们大昭曾经的长公主炽遥殿下嘛。前些日子我在朝堂上见过她。”抿一口茶水,他啧啧感慨道:“不得不说,凌霄那家伙艳福不浅,炽遥公主长得这般好看,就算光看不碰,也赏心悦目啊。”
听到“凌霄”两个字,添茶的小厮手一抖,险些让茶水溢出来。
添完茶水,那小厮垂着头,又轻手轻脚离开包厢,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最先看到炽遥的那人惊讶道:“啊?楼下的美人儿是炽遥公主啊?便是那个被剥夺封号贬斥为庶人,并被囚禁十年的前皇后之女?”
另一个忙提醒他,“你不要命了,记住,皇上说的是自请废去长公主之名分,居住在碧游宫养病,可没说囚禁她啊。”
那人笑笑,很是清楚帝王这套敷衍说辞下饱含的真正意思。
凌太傅年届二十八还未娶妻,这在京城是件稀罕事,加之他一表人才,很是讨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的欢心,他的终身大事早就成了坊间的谈资。
喝茶的两人皆有所耳闻,凌霄不满意皇上赐的这门亲事,由得新夫人在凌府受欺辱,就连至关重要的洞房花烛夜都借口逃了,白白让新夫人独守空房。
“你说这凌霄真混嘿,”那人又愤愤不平道:“这么漂亮的美人儿他都不满意,摆在一旁问都不问,难道只有天上的仙女儿才能入他的眼吗?”
另一个巴不得捂住他的嘴,“得了兄弟,快小点声,别愤愤不平了,小心隔墙有耳。”
“怕甚,”那人悠哉捧起茶盏,“京城这么大,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偏生凌霄就在咱们隔壁。”
听雨轩二楼有不少雅间,临窗这排视野最好,是以宾客们到这儿来一般都挑临窗这排坐。
隔壁雅间内茶香四溢,刚从杭州采来的新茶入喉鲜润,茶汤也是清亮的乌润色,较之去年的陈茶甘甜不少。
茶座两旁,分别坐着两位青年才俊,一位是观文殿学士祝从良的儿子,乃是京城里最游手好闲的纨绔少爷,没继承丝毫他爹的文人品格。另一位眉若长剑眸若寒潭,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近,正是那两人方才议论的当朝太傅,凌霄凌大人。
嘿,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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