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什么都好,唯独雅座的隔音不太好,方才隔壁那两人说话的动静那么大,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凌兄,我似乎听到你的名字了。”吸口茶水,祝梧州偷瞥凌霄两眼,故意道:“好像还听到嫂嫂的名讳了,他们说嫂嫂在楼下。”
他搁下茶盏,趴在窗户边,饶有兴致地朝下看,刻意大惊小怪道:“哇,楼下那个撑伞的姑娘不会就是嫂嫂罢!果真仙姿佚貌,隔壁那俩人说的没错,凌兄你艳福不浅啊!”他回头,眼底冒着光,“凌兄,你不唤嫂嫂上来喝茶啊?”
凌霄想封住祝梧州的嘴。
祝梧州半月前便约他来听雨轩喝茶,因着要忙的事情多,他一直没得空赴约。今天难得有空闲时间,他摆脱家中和朝堂上的琐事,放空身心前来饮茶。
他并不打算唤炽遥上来,甚至不打算让炽遥知道他在听雨轩楼上。同祝梧州喝喝茶说说话挺好的,不用刻意忌讳什么,且得浮生半日闲,身边若是多个散发脂粉香气还爱哭哭啼啼的女子,他怕是会头疼。
眼神越过古檀色的窗台,他漫不经心看向楼下的长街。
纷纷攘攘的人潮中,有位身着月白色常服的少女执红梅伞而立,她正同卖沿街卖东西的商贩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笑意,似乎心情极好,终于有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烂漫,不再畏畏缩缩啼哭个不停。
收回视线,他心下不免好奇,炽遥来街上做什么?
祝梧州继续趴在窗户旁边,时时向他汇报炽遥的动向,“唔,嫂嫂买了串糖葫芦。啧啧,嫂嫂到底出身皇宫,不好意思当街吃东西,她让老板把糖葫芦包起来了,估摸要带回府上去吃。”
凌霄轻轻拨弄着茶盏盖子,低头看茶叶在白瓷茶盏中游动,似乎没在听祝梧州说话。
祝梧州嘴巴不停,不知又看到了什么,“啧,什么人啊,大白天便喝得醉醺醺的,提着酒壶满街走,忒不像样。”
说着说着,他的神态逐渐紧张起来,“不对不对,”他向后伸出一只手,招呼凌霄,“凌兄,快过来看,这个醉汉是朝嫂嫂去的,该不会是要调戏嫂嫂罢……”这句话刚说完,祝梧州的瞳孔一缩,接着失声叫道:“他把酒壶里的酒泼在嫂嫂身上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因惶恐而失去原本声线的尖叫,划破长街,径直落进凌霄耳中,“啊!”
是炽遥的声音。
放下茶盏,凌霄问祝梧州,“还看到什么了?”
祝梧州难得正经,脸上一丝笑意都不见,谨慎极了,“不对劲。”他皱紧眉头,“这个醉汉虽然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但是眼神很清醒,说明他没有喝醉,是故意装出来的!”好像又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他忙催促凌霄,“快!凌兄你快下去看看,我看到他在找火折子了,八成是要行什么不轨之事!”
凌霄在心中叹了口气——想悠闲半刻可真难。
他清楚,皇帝不重视楚炽遥是一回事,可若楚炽遥死在他这边,便又是一回事。
皇帝正愁找不到借题发挥的法子,楚炽遥今日若是出了什么事,皇帝正好有借题发挥的机会。
他冷着脸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向二楼与一楼之间的楼梯。
帮她,的确是迫不得已啊。
作为一个曾被囚禁整十年的可怜人,难得出门一趟,炽遥原本甚是愉悦的。然,当冷不防被人泼了一身酒水后,炽遥不禁有些后悔今日出门了。
向她身上泼酒这人动作神速,她全无防备,除了头发和脸,以及内裳没有被酒水打湿外,月白色的绣花外袍几乎全湿透了。
刚买的糖葫芦和红梅油纸伞也全掉在地上,油纸伞倒也不提,糖葫芦是不能再捡起来吃了。
炽遥的性子其实不大好,素日的温柔可人大都是装出来的,愤愤瞪向往她身上泼酒水那人,她厉声道:“你做什么!”
她刚从碧游宫出来,嫁到凌家不足半个月,并没有机会树立敌人,她想不透这人为何莫名其妙往她身上倒酒。
那人反手扔了倒空的酒坛子,随着“啪嚓”的破碎声,他扬声道:“你就是凌霄的夫人罢,呵,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凌霄害得我失去一切,沦落到茶馆来当小厮,我今天也要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通透的太阳光照在这个举止癫狂的男人脸上,将他的容貌照得一清二楚——正是方才在听雨轩里给人添茶的那个小厮。
他掏出从听雨轩里带出来的火折子,迎着日光晃一晃,让火焰重新燃烧,“就算烧不死你,也要让你容貌尽毁,让凌霄后悔曾对我做过的一切事情!”
人都是自私的,路人们见这个小厮举止癫狂,手里又拿着火折子,纷纷往四下逃窜,生怕等会儿牵连到自己。
有些路人不忍炽遥这般好看的姑娘受难,踌躇着想过来帮忙,只可惜迈不过心底那道名为“惧怕”的槛儿,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矛盾极了。
炽遥从前只知凌霄名声不好,宫女们路过碧游宫附近偶尔会说起,凌太傅最近又做了什么什么事儿,又铲除了哪个政敌,有多么心狠手辣。
时至今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嫁了个多么招人恨的夫君——只因为她是他的夫人,好端端走在大道上,便被人泼了一身酒水,还要放火烧她。
凌霄到底对这个人做了什么事儿啊?
鼻息间尽是烈酒的味道,炽遥望望那人手中正在冒烟的火折子,这回是真的想哭了。
“你与凌霄的恩怨与我何干!”她一边后退,一边偷偷解开外袍的扣子,想着哪怕在京城的百姓面前丢人,也比丢了命要划算。她有意拿话激那人,“要杀要剐冲他去,为难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算什么好汉?”
那人不为所动,拿着火折子步步紧逼她,“要怪便怪你运数差,碰着了我,我不当狗屁英雄好汉,只想报仇雪恨。”
炽遥继续往后退,一壁盘算着能不能跑赢这人,一壁快速扫视周围,看能不能找到可以用的武器,譬如棍子刀子之类的。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皇宫,在所有的目的都达成之前,绝不能死掉。
烟雾散去,火折子冒出肉眼可见的火苗,那人的神色愈发阴霾,活似地狱来的恶鬼,“我在京城最好的茶楼里等了一个月,没碰到凌霄,却碰到了他的夫人,也不算功亏一篑。”
炽遥望着他手上喷吐的火舌,步步后退,双腿不禁有些发抖,说不害怕是假的。
火苗配上酒水,一点就着,估摸她来不及叫喊几声,便会烧成个火人儿。
眼看着那人离炽遥只有几步远,紧要关头,忽有一道颀长人影逆着日光向这边走来,棉白色衣衫随走动上下翻飞,像天上跟着风飘动的云朵,步伐稳重坚实,发出的声音轻而又轻,不知有没有刻意压着。
那小厮背对着日光,看不到身后有何变化,身影颀长的男子在他身后停下,抬起手,玩儿一般,不费吹灰之力夺走了他高举着的火折子。
再抬手,毫不迟疑,“咻”地把火折子扔进旁边的小水坑中。
动作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小厮反应过来时,火折子已经彻底熄灭了。
他猛地转身,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威压,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体态匀称结实的男子,足足高他一个半头,他得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眉若长剑,眸若寒潭,再熟悉不过。
是那张他让他恨之入骨的脸。
他咬牙切齿道:“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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