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遥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却又不经奇怪起来——凌霄怎么会在这里?
漆黑深邃的眼眸轻抬,凌霄走到炽遥前面,朝那小厮露出个嘲讽意味分明的笑,“原来是你。”
凌霄认得这人。
这人姓纪,名唤纪中昇,原是从六品开封少尹。三年前,凌霄率人查出他贪赃枉法,依据大昭的律法,革去他的官职,全部家产充公,并将他本人收监,合徒三年。
算算日子,他也该刑满释放了。
纪中昇横目怒视凌霄,眼底的恨意迸发飞溅,好像要啖他的肉饮他的血,“凌霄。”他捏紧拳头道:“你害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在狱中我日夜为你祈福,祈福你不得好死,你却怎还活着?”
纪中昇恨极了凌霄。
他被关在狱中三年,不知世事如何,出来以后才知道,他的爹娘已全部病逝,夫人也带着儿子改嫁。昔日风头无两的开封少尹成了孤家寡人,家财散尽,无依无靠,日子过得苦哈哈。
纪中昇想,若非凌霄伺机报复,他怎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出狱之后,他想过杀了凌霄,只可惜凌霄这人委实精明,走哪儿都带着会功夫的下人,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于是他转变念头,进了听雨轩当伺候人的小厮,他认为凌霄这种人,肯定会常到听雨轩饮茶,在茶楼喝茶,他总要放松警惕的罢,届时无论是往茶水里下毒,还是干脆拿刀子冲进去,都能杀了他。
谁知他一等一个月,每天累得不成样,伺候那些曾经与他一样的权贵,却始终没看到凌霄。今天也也是等急眼了,才想杀了凌霄的夫人。
干净的白色衣裳上纤尘不染,凌霄掸掸衣袖,坦然回望纪中昇,“别把这么大的帽子扣在我头上。”他冷冷睥视他,眼神轻蔑,如在看一只蝼蚁,“若非你贪赃枉法,怎会妻离子散,怎会家破人亡?归根结底,一切罪因皆由你的贪念而起,恶果自然要你一力承受。”
纪中昇颇为不平,“大昭有几个官员不贪赃枉法的,挨个杖毙有冤枉的,错开一个杖毙有遗漏的,你为何非要抓我?说到底还是公报私仇。”他质问凌霄,“你敢说,你带人查我,不是因我与钟崔玉大人走得近?”
凌霄冷并未作答,只是冷着声儿道:“凭你刚才那句玷污满朝忠良的忤逆话,死一百次都不为过。”懒得再与这人费口舌,他思忖片刻,当街定下他的罪名,“纵火伤人者,徒三年。因你并非初犯,按大昭律法,当从重处置。 ”停顿稍许,他吩咐闻讯赶来的守城卫军,“拉下去,也不用等到秋后了,三日内问斩。”
守城卫军忙领命,两个卫兵一左一右架着纪中昇的手臂,将他拖了下去。
纪中昇挣扎不休,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凌霄,你这个卑鄙小人,就算死了,我也要化作厉鬼,夜夜来你的床头纠缠你,唔……”那几个守城兵忙捂住他的嘴巴,不给他再继续说话。
凌霄安然立在日光下,身板笔直得像棵白桦树,并未因纪中昇的污言秽语而动气,似乎已经听习惯了。
见风波平息,周围的民众渐次散去,街面上一下子空荡不少。炽遥揪着衣裳靠近凌霄,露出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怯怯向他道谢,“多谢大人。”
凌霄回身看她,脂粉味儿没闻到,却闻到浓重的酒味,是绍兴花雕。“无须言谢。”他冷淡道。
炽遥咬咬嘴巴,试探着问他,“大人当着这么多民众的面处置那人,不怕民众心中惶恐,于无形中树立更多敌人吗?”
凌霄挑眉,“怕?”长而浓密的眼睫毛迎风抖动,他微微垂首,问炽遥,“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炽遥揣测着回答,“怕什么来什么?”
凌霄的眉心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心想炽遥还不算太蠢。红梅伞被风吹着滚走,他走过去捡起伞,嗓音低沉道:“惧怕是最无用的情绪。与其日夜担心所做每一件事会产生何种后果,倒不如干脆什么都不怕,挺直脊背往前走,莫回头去看身后走过的路。”将红梅伞归还给炽遥,视线触及她白皙的面容,意味悠长道:“无畏无惧,方能勇往直前。”
伸手接过红梅油纸伞,炽遥静默垂眸,心中有所思量。
能从一个不受重视的嫡次子成长为今日的铁腕太傅,凌霄定经历了不少事,他身上有许多东西值得她学习。
然,炽遥抽了抽鼻子,眼下最紧要的并不是学习凌霄身上的特质,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脑袋被满身的酒气熏得晕晕乎乎的,活像喝了几坛子酒,炽遥举着红梅伞张望一番,正好看见不远处有一家衣裳铺子。
收回张望的视线,炽遥酝酿一会儿,柔声问凌霄,“大人,可不可以劳烦您到前面的成衣铺子那儿,帮妾身买身换洗衣裳?”
发生这档子事,凌霄全无饮茶的兴致,他正打算扔下在听雨轩二楼窥望此处的祝梧州,去找别的同僚们谈事情,听到炽遥拜托他去买衣裳,脸色登时不大好看。
“为何不自己前去?”他冷着脸问炽遥。
炽遥没被他难看的脸色吓住,比起看他的脸色,还是穿着洒满酒水的衣裳更为难受。嘴巴微微向上撅起,她把洒满酒水的外袍亮给凌霄看,可怜巴巴道:“妾身总不能,这样去人家店里罢……”
凌霄上上下下打量炽遥一番,发觉她现在的样子的确不便抛头露面,他又问她,“家里没衣裳了吗?”
炽遥眨了眨眼睛——问得正好。藏起眼底的情绪,她低下头,小声嗫嚅道:“没、没了,府中的下人太忙了,送去清洗的衣物都没洗出来,是以妾身才出门,想买几身换洗衣裳……”故意不把话说完,给凌霄留有多想的余地。
凌霄果然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须臾,他抬头望望不远处的成衣铺子,撂下两个字,“等着。”
炽遥甜甜“哎”一声,眉眼温柔,老老实实在原地等凌霄回来。
活了二十八年,经历二十八载雨露风霜,这还是凌霄头一次替女人买东西。饶他是权倾朝野的太傅大人,也难免不知如何开口。
幸而成衣店的老板是个能说会道的,极擅长揣摩客人心思,见凌霄仪表不俗姿容出众,又过了适婚的年纪,他主动迎上前,笑意盈盈道:“这位爷是来给自家夫人买衣裳的罢?”
凌霄快速扫过成衣店内挂着的衣裳,简单道:“嗯。”视线落在套藕粉色的金丝绣花广袖长裙上,他缓步走过去,抚摸着与长裙相匹配的珍珠白外袍,仔细感受料子的质感。
还行,料子不赖,样式也过得去,那位前长公主应当会喜欢。他指着这套衣裳,对跟前跟后的成衣铺老板道:“把这套包起来。”
成衣铺老板讨好笑笑,“这位爷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咱们店里最好的衣裳。”他一边招呼店里的学徒包衣裳,一边询问凌霄,“您是要现在修改衣裳的尺码,还是先包起来,回家后再自行修改?”
凌霄蹙眉,“尺码?”
他忘了这茬。
成衣铺老板是外来户,刚来京城没多久,平日里只听人说过凌太傅的名字,却没见过他。他又是不爱赶热闹的人,外头方才吵吵嚷嚷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也没出去观望,是以他并不知晓,眼前这个一举一动透着清冷贵气的公子便是当朝太傅凌霄。
不知者无惧,他摇摇头,笑着感慨道:“哎,您说说您这夫君做的,竟然连自家夫人的尺码都不清楚,未免有几分不称职。”
凌霄没与他计较,“先把衣裳包起来,我去去便回。”他留下一句话,又转身朝外走。
炽遥仍在原地等着,寸步未离,金灿灿的日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发出柔软而耀眼的光泽。凌霄走近她,语气迟疑道:“你……尺码说一下。”
炽遥想了想,报上自己的腰围、胸围、臀围尺码,又向凌霄道了遍谢。
对凌霄这种人,多说几个谢字终归没有坏处。
暗暗在心中记下炽遥所说的数字,凌霄返回成衣店,将那串数字告诉店主。
做生意的人都精明,惯会拣好听的话说,“哎呦您有福气,夫人的身材真正好,同您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察觉到面前这位贵气十足的公子并没有因他那几句夸赞的话而面露喜色,反而还有点儿不耐烦,成衣铺子店主忙止住话茬,把包好的衣服递给他,“您说巧了么这不是,这套衣裳简直是为您家夫人量身定做的,无需做任何改动,直接上身便成。”
凌霄丢下一枚银子,“不用找了。”转身走出这家铺子。
身后传来店主惊喜的声音,“嚯,大手笔啊!”
男人买东西就是迅速,省却不少挑挑捡捡的时间,炽遥觉得她不过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凌霄便拿着包好的衣裳回来了。
“给你。”凌霄把用彩布包好的衣裳递给她。
炽遥伸手去接,不经意触碰到他修长的手指,凉得想打冷颤。
都四月了,他的手还这般发凉,没准骨子里真流淌着蛇虫一般冰冷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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