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说的母亲, 便是他的生母秦氏, 同样出自陇右名门望族, 同他父亲谢枫是青梅竹马,嫁到谢家之后,也算是举案齐眉的一对璧人。
可一切都在她孕期中改变了。
谢枫开始纳妾,这让自幼受宠的秦氏无法接受, 上吊割腕地闹了几回后,到底也没有用, 一房一房的妾室先后进门, 庶出子女一个挨着一个地来给她请安。她将谢淮当作是生命中的救赎,盼望着他好好读书,有出息,能多引得他父亲来瞧几回。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能耐, 纵是他学得再快, 总也有出错的时候, 那时候的惩罚便会如同疾风暴雨一般来临。
秦氏打完了谢淮后,又总是后悔地抱着他哭,说自己多么艰难。
真正给她最后一击的是那一日谢枫最宠爱的一门妾室,因着贪凉坏了身子滑了胎,她计上心来将一切都栽赃给了秦氏,秦氏自辨不能, 得来了一纸休书。
当夜,她便在自己的院中,当年新婚燕尔时两人一起栽种下的枇杷树下上吊自尽了。
而年仅十五的谢淮, 沉默地操持完了母亲身后事后,便自请从谢家族谱上除名。
当年那些欢欣鼓舞的妾室,只怕也想不到,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苍白孱弱的少年,会成为今日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谢太傅罢。
谢淮其实不愿意将这些话同苏凝绿提起,她不过一个生来就没有见过什么人间疾苦的娇宠小娘子,怎么好叫她听这样的话,可苏凝绿坚持要听,他便也只好平平无奇地将自己的身世叙述了一番,轻描淡写的,好似那是别人的故事。
说完话,却忽然觉得手背上有柔软的触感,他低头一瞧,瞬时发怔,方才躺着的猫儿不知何时被她驱走了,她将脸颊贴在他的膝盖上闷闷地说,“他们一定很后悔那样对你。”
谢淮莞尔,道:“他们后不后悔,又与我何干。”
“才不是这样的,”苏凝绿说,“我六岁的时候母亲便去世了,她身子不好,同我父皇也感情淡淡的,我知道她直到去世之前,都还在找一些世家的小郎君厮缠鬼混,可她却也教给我道理,这世上没本事的人才会由着旁人牵动自己的喜怒哀乐,厉害的人只会主动去牵动旁人的喜怒哀乐,叫他们爱而不得,悔不当初。老师如此,也太窝囊了些。”
谢淮哑然。
怪道她小小年纪如此懂得操纵人心,合着父母双方,都是如此的……家学渊源。
他无意辩驳些什么,不过清清淡淡一笑,道:“陛下说得言之有理。”
这是标准的谢氏敷衍句。苏凝绿却也不恼,反而继续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尽情地撸猫。
不时,天色渐暮。
前头的徐清鸿调转马头回来,正要寻女帝说话逗她开心,不料竟是谢淮掀了帘子看出来,平静问他,“徐将军有何事?”
徐清鸿噎了噎,觉得憋屈,又不好当着皇帝的面质问谢淮为什么你能到陛下马车上去,我却只能瞧着,便只好恭恭敬敬地回答说,“士兵们打算就地歇下,已经替陛下理好了帐子,还请陛下随我移步。”
他当着谢淮的面,一时不慎蹦出一个“我”字,女帝倒还没觉得有什么,谢淮却微微皱起眉,不咸不淡地提点他说,“徐将军若是不知在陛下跟前应守的本分,回京去便随那些年幼的世家子弟再到国子监里头学一学礼仪罢。”
他不过对着女帝温和,对着旁人便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大权臣大奸臣了,徐清鸿脑子还不至于清醒到和他对着干,只好闷闷地像被训了的小狗一样,默默地驾马离开了。
苏凝绿到了自个儿的帐子里头,宫里带出来的婢女早早替她铺好了柔软的被褥,外头的条件再苦也苦不到皇帝身上去,因此账内一应事务,都同她的寝宫无异。
苏凝绿略略休整,换了身衣裳,侍女便端上她寻常爱吃的菜式来,虽然样式不比宫内繁多,但却也别有些有意趣的菜色,更有甚者,连她爱吃的糕点都是一一装在小碟子里摆放得整齐,她问起来,侍女只是抿着嘴儿笑,躬身道:“是先头谢太傅见奴婢收拾东西,特特提了一嘴的,说是怕陛下路上坏了胃口饿着了,便寻御膳房的师傅们做了不少备着呢。”
苏凝绿不由笑了,说,“他倒是有心了。”想了想又吩咐说,“去将太傅叫来,同朕一起用膳罢。”
那头谢淮回了帐子里头,他生性好洁,在外头奔波了一日,便抓紧时间沐浴,等到听见女帝传召,忙匆匆系好腰带,随手抓了一身袍子便去了。
女帝的帐内灯火通明,萦绕着食物的香气,她一见谢淮来了,便叫众人都退下,笑吟吟地道:“老师且来同朕一道用膳罢。”
谢淮还披散着一头湿发,觉得自己约莫是有些衣冠不整,难免感到几分局促,却见她噗哧笑起来,说,“倒是鲜少见到老师这样随性,瞧着可总算像是个年轻郎君了。”
谢淮无奈地摇摇头,又见烛火之下她眼神明亮,忽然伸手过来,替他将衣襟掩严实了,不由一怔,往后避了避,自己动手将衣服拢好,把脖子也遮得严严实实。
苏凝绿微微笑了,说,“合该严实些。”
谢淮一手按着衣襟,闻言侧眼去瞧她,原本就是波光潋滟的一双桃花眼,如今在烛火之下愈发显得有几分看不透的缱绻多情来,只有语调还平平,“陛下怕臣失礼?”
“咳,”苏凝绿坦率地说,“朕怕自个儿失礼,就先前看来,只要我一失礼,你也要失礼。”
谢淮:“……”
看他满眼都写着无奈,她又狡黠地笑起来,突然凑上前装作要亲他,谢淮忙往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陛下,在外头不许胡闹。”
“我知道是在外头啊,所以就是亲一亲嘛。”她倒是很坦然。
谢淮:!!!???
等等,要不然她还想干嘛?这是他的错觉吗?小皇帝刚刚说了什么?
谢太傅开始怀疑人生。
苏凝绿逗他逗够了,终于说“如今既然在外头,便不要持着那些虚礼了,老师还是安安分分地陪朕用膳罢。”
有她的暗示在前,只是吃饭的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谢淮便不再推辞,回过神来才恍觉自己是被她套路了,不由摇头苦笑。
过叫他吃顿饭而已,都能有这么多心眼儿,小皇帝真真是步步为营,一手好算计。
他倒是想起来,道:“方才徐将军原邀臣要一同与他用膳。”
苏凝绿便指了个人替他去向徐清鸿说了。
徐清鸿跑了个空,又听见说是皇帝召了谢淮去用膳,不由有些幽怨,“陛下可真是一刻也离不得太傅。”
侍女微微笑道:“徐将军不知呢,太傅大人也时时记挂着陛下的。”
徐清鸿嘴角抽了抽,吃自己的饭去了。
他是主将,也有自己的帐篷,便住在谢淮的隔壁,没一会儿便听见谢淮回来了,顿生斗志,刚要去会一会谢淮,那头又喧闹起来。
仔细一听,原来是女帝指来的人,鱼贯而入,将谢淮的帐子从里到外又收拾了一遍,床上铺上云锦被,地上盖上波斯毯,案上摆好美人觚,斜斜插进一枝带着幽香的花枝。
徐清鸿:“……”好嫉妒。
一批人走了,又来了一批,说是女帝那头想着要吃烤肉,便又命人给他送来,还送了一壶清冽的美酒。
徐清鸿:“……”内心逐渐麻木。
谢淮那头帐子里的动静折腾到了半夜,徐清鸿便也挠心抓肺了半夜,是以一宿没睡好,第二日蔫巴巴的,像是被霜打了的白菜,苏凝绿瞧见了不由笑了,说,“徐将军怎的如此憔悴,难道是在外头住不惯么?”
徐清鸿自然不会埋怨她,只好略带几分幽怨地道,“陛下可真是关心谢太傅。”
光问有什么用?我也想要云锦被波斯毯烤肉美酒啊!
“那是自然的,”苏凝绿却毫不犹豫地应下了,瞧了瞧那头的谢淮,眼神里头不自觉地带着些柔软,“他……幼年时家里人待他不好,朕便想着能够多弥补他一些,也是好的。”
徐清鸿一愣,忽然发现事情好像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他试探着说,“太傅幼时吃了苦头,可陛下要如何弥补他?”
“这就说来话长了,”女帝满眼严肃,“他爹是个混帐东西,不配当他爹,所以徐将军,你知道如何当别人的爹吗?”
徐清鸿头顶缓缓地浮现出一个“?”。
远处谢淮听得一清二楚,到底在她身侧陪伴良久,功力深厚,面不改色地瞧过来,“陛下想做什么?”
“朕想把你以往失去的东西都补偿给你,”苏凝绿迎着晨光,灿烂地笑开了,说,“你父亲对你不好,我便学着一个父亲一般对你好,这不好么?”
这话孩子气十足,又带着女帝特有的无厘头,谢淮却微微笑开了。
年轻的郎君站在春光之中,宽袍广袖,桃花眼里头盛上点点笑意,像是盛开了一整个暖春,“陛下便是陛下,陛下是最好的,又何须去扮作他人。”
作者有话要说:谢淮:我想当你孩子的爹,你居然想当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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