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 太子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自松开了苏霁,坐到侧旁的座上,取了桌前一杯盏, 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复又自添了一杯。
他为方才的失态懊悔不已,心里却空空地, 理智重回大脑,可身体却不自觉渴求温暖,回味着方才。
他抑制着自己重新搂住她的冲动, 指着不远处一座位, 对苏霁淡淡地道:“坐。”
苏霁闻言, 心中忐忑地坐了下来,瞧着太子尽是失意的神色, 一杯又一杯斟满, 复又饮尽,不由得劝道:“太子殿下, 我知道您难过, 但是还是要节哀。身体要紧,不要喝这么多酒。”
太子瞧了苏霁一眼, 微微抬起那杯盏的手,示意给苏霁看:“本宫喝的是茶。”
自从那夜桃树下大醉后,他便将酒窖中的好酒分送给了下人,自誓再不饮酒。
苏霁尴尬地扫了一眼太子的杯子, 的确是茶盏,里头还剩半盏温着的龙井,只是没冒着热气罢了。
苏霁心中有事,神思恍惚,又看到太子这副失魂落魄的神色,仿佛在借酒浇愁般,竟误以为太子饮酒。
“饮酒误事,本宫戒了。”太子轻轻地道,复又温声道,“你能想着来看我,有心了。”
苏霁将方欲说出口的话生生吞了回去,拿着那柄剑的手冒出了丝丝汗意。
她来此,主要不是来看他的,而是要拒绝他、将这柄剑还回去的——这也太残忍了,叫她如何说得出口啊?
“太子殿下,我听闻萧贵妃已经移送到了慎刑司,想必会得到严惩,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苏霁转而安慰道,“皇后娘娘泉下有知,也算瞑目了。”
“呵……”太子悲愤交加,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杯子,像是要将它捏碎一般用力。
谁能料到,是他的父皇出手,杀死了他的母后?
他陷入了两难境地——为母报父,是对父不孝;引而不发,是对母不孝。
怎么做都是不对的,他究竟该怎么做?究竟该如何是好?
苏霁这话本是安慰太子的,岂料太子听此,面色愈加悲愤。
苏霁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角度继续安慰地道:“太子殿下,你莫要伤心了,要不,我给您讲个故事,博君一笑。”
太子瞧着苏霁,看她说什么。
“从前有一个大孝子,叫孟宗。寒冬腊月里,孟宗的父亲想吃竹笋,可是天气那么冷,哪儿会有竹笋呢?”苏霁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没成想,孟宗的孝心感动了上天,竟真的在寒冬里结出了竹笋。可孟宗不会煮饭,将竹笋烧糊了,端给他父亲。”
苏霁一边讲着故事,一边模仿着孟宗烧糊饭菜的滑稽模样,太子见状,不由得被逗得轻笑。
“可他父亲吃了,竟说这是最好吃的饭。”苏霁道,“太子殿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竹笋是神明所赐,自然非凡品。”太子道。
“不是,竹笋被烧焦,哪里会好吃呢?”苏霁认真地看向太子,道,“只不过,竹笋再难吃,其中也包含了孟宗的孝意,孟宗的父亲吃到嘴里,甜在心里呢。”
太子静默地看着苏霁,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要有份孝敬的心思,无论怎么做,只要出发点是好的,父母亲便会高兴。”苏霁道,“虽然皇后早逝,太子殿下没在膝下尽孝,可是只要有这份心意在,无论做什么,怎么做,相信皇后娘娘都会理解殿下的。”
太子静静地凝视着苏霁,面色稍霁,一颗纠结反复的心终于安了下来。他紧紧地握住了苏霁的左手,与之十指相扣,道:“谢谢。”
“太子殿下,客气了。”苏霁看太子面色阴转晴,终于可以说还剑的事了,于是右手掏出那柄剑,道,“其实苏霁还有一事——苏霁仔细思虑了许久,终是觉得这宝剑太过贵重,而殿下的心意更加贵重,苏霁实在是受不起。”
太子愣了一下,怔怔地看向那柄剑,方才的温情脉脉霎时不见,他许久才道:“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安慰本宫,而是来还剑的罢。”
太子的声音渐冷,透着愠怒之意。
苏霁硬着头皮道:“太子殿下,您刚受了这样大的打击,我再如此,的确很抱歉。可是这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感情的事,还是尽早说清得好。”
太子气结,猛地站了起来,扣住苏霁的左手忘了松开,差点将苏霁带倒。
这个苏霁,总有一天会把他气死!
太子仍是细心扶住了苏霁,没好气地问:“本宫哪里做得不好?还是你心里有了别人了?”
苏霁诚实地道:“都不是,只是太子身份尊贵,齐大非偶。况且……”苏霁纠结了一番,道,“哎,我就直说了罢。太子正妃的候选人里,最有可能的就是楼尚书的千金,可是我们两个素来不睦,真的进去了,她怕不是会把我弄死罢。”
苏霁抬起头来,真诚地看向太子,道:“太子殿下,您也不想我步皇后的后尘,被某个萧贵妃这样的人弄死罢?”
说完这话,苏霁又是觉得不对,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自比皇后的。”
太子却冷笑,正色看着苏霁,说了一句似是而非地话:“如果父皇不想让皇后死,那么萧贵妃再厉害,皇后也不会死的。”
苏霁被他这没头没脑地一句话给整懵了,故而一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别的原因,那倒也罢了;如果只是因为这个,你大可放心,只要本宫在一日,就没人敢让你受丁点委屈。”太子正色道,“至于本宫的正妃,其实本宫心里已经盘算许久了,只是今日才讲出来。婚姻大事,两厢情愿方能佳偶天成,若是两者只因利益交缠而贸为姻亲,则多生怨偶。”
苏霁总觉着最后一句话熟悉得很,思索了许久才恍然大悟——这不是魏东陵向晴姑娘退婚时说的话么?
“若是父皇赐婚,本宫会再三回绝,可若是父皇执意要我娶,本宫也无可奈何。本宫不能保证只你一个,只能将她们接进门,好吃好喝地供起来,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太子看着苏霁,沉沉地道,“这是本宫能给的最大的诚意。”
苏霁仔细琢磨,这诚意的确已经很足了,又问:“那被你娶回去的妃子岂不是很惨呢?”
“那不然怎样?世上哪有马不吃草强按头的道理?”太子沉眸道。
苏霁见太子今日愤恼,又道:“太子殿下,平日你可是温柔对待所有人,怎么今天谈及此事这么暴躁?”
“本宫不是暴躁。”太子叹了口气,神情无比认真,道,“若真有了别人,不是你受委屈,就是她们受委屈——这样的情形,总有人是要受委屈的。本宫不想让你受委屈,今世欠她们的,本宫只能来世再还了。”
苏霁瞧着太子认真的模样,尤听了那句“本宫不想让你受委屈”,怎能不心生感动呢?
“况且,这类事也不一定真的会发生,本宫必会竭力避免。只要父皇口气有松动的地方,本宫是绝不会娶进门的。”太子道,“这些庶务,你无需操心。本宫表明心迹,不是一时情热,这些都是预先仔细考虑过的。无论你拒绝还是答应,这些都不该左右你的决定。”
苏霁挠挠头,只得道:“那我再考虑考虑。”
太子没来由地生气,若是换了别人,早该千恩万谢地接受了。
可在苏霁这里,他这般推心置腹,只能换来她一句“考虑考虑”。
苏霁方欲出走,太子立即将那柄剑递给她,道:“拿上剑。”
苏霁迟疑了一阵,终究伸手拿了过来。
“定要好好保存,这柄剑价值千金,若是你不小心丢了,只能以身相许来赔偿了。”苏霁听到身后太子的话,不由得握紧了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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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前,朝臣们身穿朝服,等待着成帝传唤。
太子排在最首,侧望了对面空出来的位置——梁王因生母之事,今日称病。
却见那空出来的位置,一只半个手掌大的翠鸟儿扑棱棱飞了过来,停在上面。
一位紫衣男子,朝服歪扭扭地挂在身上,他猫着腰,向前走到翠鸟旁边,口中模仿了一声鸟叫,那翠鸟儿便应声而起,钻进了他的袖子中。
“咳咳……”太子清咳一声,提示着那男子道,“老十九,朝会在即,行要端,衣要正。”
十九皇子哈哈一笑,道:“谢太子提点。只是不碍事的,前面那么多大臣禀报要务,父皇左右是点不到我身上的。我权且点个卯,下了朝还要去平康坊的花鸟市场里逛呢。”
太子默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平康坊中多是青楼歌坊,哪来的花鸟市场呢?
“不过,太子现下形势一片大好,正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十九皇子揶揄道,“我见太子眉间怎生一丝喜色也无?是不是有哪位美人儿扰了太子的心?”
太子被戳中心事,不由得瞧了十九皇子一眼。
“哎呀!”十九皇子观太子眼色,问,“莫不是真的被我说中了罢?你且告诉哥哥,是哪个烈性美人儿?这美人儿,就没有我搞不定的。”
远处通报的太监来了,便意味着朝会开始,大臣们随着队伍,鱼贯而入。
十九皇子只得立时回到自己位上,临了仍是不忘一句:“太子,你且去平康坊打听打听,我的名声可比梁王强上许多!治国之事,我不行;这种事儿,可是最在行了。”
太子微微摇了摇头,父皇还说十九皇子品行端正,许是老眼昏花,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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