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当空, 夜深了, 烛火几乎燃尽，石右捧着比自己命还要重要的布包回到了墨家，他本以为墨家人已经睡了, 却发现门口留着一个灯笼, 门还开着。
本来已经打好腹稿的石右，突然间迈不动步子了。
“……回来了？回来了杵在门口做什？”
墨老有些倦意的声音响起，石右一惊, 赶忙走进家门。
“把灯笼拿回来, 门关上。”
石右依言照做。
房子是最近才建好的，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方桌和桌凳, 或许还可以加上一层木屑铁屑, 墨书桃趴在桌子上，已然睡着了, 墨博容脑袋一点点的, 随时有可能撑不住。
但听见响动，一下子清醒了, 墨博容望着石右，眼眸清亮：“石头哥，你回来啦！”
墨书桃突然吹破鼻涕泡泡，也醒了，见到自己喜欢的石头哥回来了，欢天喜地的跑过去, 叽叽喳喳的问着。
有问上仙找你去做什，然后又自问自答，说上仙是不是喜欢上石头哥了，算是上仙有眼光，这么好的石头哥……
石右听得头皮发麻，赶紧让小姑娘停下，万一这话被上仙听去，掉脑袋都不冤枉。
看出墨老已经很疲惫了，石右正想说大家赶紧睡吧，明天再说上仙交代的事情，但墨老挥了挥袖子，扫去桌上的几片落叶，让石右过来说话。
石右乖乖过来，墨老泡了一壶浓茶，看起来是打定主意要熬夜了。
“我已经决定，将柏溪墨家的不传之秘，尽数交与上仙。”
石右震惊了，柏溪墨家的名头，在柏溪一带是何其响亮？
哪个匠人见了墨老，不要低首抱拳以示尊敬？就连清羽门的弟子，见了墨老，都不敢造次，无他，这老人是个不好惹的主，墨家府内，全是偃术傀儡和阵法，几个筑基虚丹的小修士硬闯，那肯定是有去无回。
而且平时也会制作一些仙家孩童的玩具，不仅清羽门的长老们喜欢，年年都会买不少给家里的幼子——这些墨老总说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其实暗藏玄机，若是从小把玩，可以在玩闹之间锻炼灵气感知，略微拔高灵根品质。
简单来说，就是儿童益智玩具……
世间能够提高灵根品质的机缘何其难得？而且这些异宝大多都是孤品，且不提钱的问题，而是有钱你都买不到！
而墨老的小玩意……是持续供应的，每年十二件，不多也不会少。
可以说，如果要问柏溪人谁最没必要跑路，当属柏溪墨家。
就算所有人都要饿肚子，只要清羽门还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柏溪墨家！
而明眼人都看得真切，那些墨家偃术机关，虽然玄妙、诡异，但若是说能这么夸张，拦下大半追击的清羽门修士，这又是在说笑话了。
与其说是那些偃术傀儡如何，倒不如说是大多修士都有一颗玲珑心，觉得其他人可以死，但柏溪墨家，多半是要抓活口，而且，若是伤着了……
清羽门肯定会把柏溪墨家请回去供着，然后把伤着他们的，“没轻没重”的小辈拉出来狠狠责罚一番，毁去所有道行啊，穿琵琶骨啊……都是可能的。
所以众多弟子出工不出力，都在摸鱼。
这事儿，寻常人家不懂，柏溪人还以为墨家偃术如何如何了得，但墨家人自个儿心里没点B数嘛？
所以柏溪墨家自持身份，也是当然的，怎么会突然……
但墨老对此并没有解释，他只是平静的望着石右怀里的布包，笑了：“小家伙，不藏啦？”
石右有些脸红，打开布包。
《天理凡说》，单是名字就能被定义为一本邪书了，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修真者修为到了仙君，就要开始悟道了，而悟到了什么，照例是不能与外人道也的。
修真者尚且如此，你一介凡人不仅参透天理，还记载下来传于后人？
虽然仙族从不讲这个，天道本身也无喜恶，但修家当真，这就够了。
所以啊，少年人在墨家过得是何等胆颤心惊，而就算如此，在路上却数次护墨家两个弟子周全，是真把他们当弟弟妹妹看了，如此心性，墨老如何不喜？
——虽然墨老确实是不清楚，少年人藏的，居然是这样一本邪书。
墨老也是一把年纪了，自认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结果看到这书名的瞬间，眼皮子忍不住抽了抽。
石右把事情大致和墨老讲了一遍。
“上仙最后说，再好的道理，要有人听才是道理，再高深的学问，要有人听才是学问。”
有人听才是学问。
墨老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由得长叹一声，不愧是上仙，随口一句临别赠言都这么有深意。
珂芋一边窥屏，一边在仙宫吃着烤肉：所以说你们能不能别老是把别人的话往神神叨叨的地方想？放在咱上辈子，这种话随便百度一下，一堆键盘侠能教你做人！
“上仙还说，学问值得尊重，但不值得敬畏。”
珂芋吐出骨头：千万别再往神神叨叨的方向想了，我就是想和你们讲，做科研的，要胆大心细，同时还不能把知识看得过于神圣，仰视和俯视都不成，你得平视它。
墨老点点头：“上仙明言，让我等开办夜校，但如今柏溪油火吃紧，仅仅是一晚上的溪酒宴，明日早饭说不定都得连油腥都不见一颗，所以，你我二人好好合计一番……”
“这世上点灯之法何其多，但，若是想要再穷苦的人家都能用上，每天都能用，咱们还需要再多花些心思……”
石右点点头，而墨老已经开始翻阅《天理凡说》，越看，老人家眼中的震惊越是藏不住！
而做为交换，墨老也拿出了一些入门的墨家学说给石右看——实际上，老人早就想破例收石右为徒了，但是少年郎身怀《天理凡说》，在逃亡途中，都想着终有一天，将这门“算”的学问传承下去，哪里肯点头？
那按照规矩，你拜入我墨家门下，断然不可能给你看我墨家的功夫，不过现在嘛……
很快，这些知识就要成为书馆之内，谁都可以借阅的书本了，石右也就放心看。
半夜的时候，被石右抱回床上的墨博容忍不住开门出来说：“师傅，石头哥，您们还是先回来睡吧，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莫搞得白天补眠，晚上挑灯夜战……”
一老一少看得入迷呢，根本没有反应。
睡眼惺忪的墨书桃也走了过来，在墨博容耳边低语几句，后者一听，便摇头：“这有些……”
墨书桃已然跑到灶房，拿了一大把盐，然后洒进两人的茶杯……
若不是种下的辣椒还没长好，情况只会更加精彩。
“噗——”
石右喷了墨老一脸，后者终于有了反应，两边宽大的衣袖一挥，将水雾尽数收去，撇到一边，免得落到书上。
做完这些，墨老没看喷他一脸的当事人，反而转向两个躲在门缝后边的弟子，挑起眉头训斥一句：“胡闹！”
两个弟子根本不惧，老老实实过来认了个错，然后情真意切的表示，石头哥通宵就通宵啦，师傅您已经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好生休息吧。
再三劝诫，一老一少这才念念不舍的回去睡觉了。
等到墨家大院终于熄灯，珂芋出现在院落之后。
旁人看不见，但是在她的视角之中，书院里居然出现了虚影！
珂芋没阻止。
虚影之中，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学堂，泱泱学子，珂芋数了数……结果越数越多，于是她知道了，这就和你看电视剧，非得数背景板的路人，找出重复的群演一样，没有意义。
中央是一位讲台上的先生，门生鼎沸到这个地步，想来该是一位真正的圣贤。
而珂芋也坐到了桌案前，与旁边的背景板们一起，这显然是某种剧情安排，珂芋姑且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就没动。
“之前，我与你们说的，都是仙家道理，都是墨家先辈总结的学问，接下来，我要说说自己的道。”
“道可循，道可知，道可传。”
仅仅只是九个字的功夫而已，可每吐出一个字，学子就消失一大片，待到最后一个字落在，就只剩下了珂芋。
这位名讳不知的墨家老祖，面对着空空如也的课堂，唉声叹气起来，但是，他有些虚幻的身影突然一定，竟像是与珂芋对上眼了。
当然不是。
珂芋扭头，发现自己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学子，他并不像之前那样背景板一样，望着前方的墨家老祖，而是一个劲地埋头苦算。
从少年算到青年，再从青年算到中年……没有然后了。
他似乎生了重病，受了重伤，一直在不停的咳嗽。
他也不再久坐于桌案之前，而是时常奔走，一边走一边咳血，咳得越来越厉害。
终于，在他倒下之前，他将自己毕生所学总结在几张薄薄的纸上，有准备了一本厚实的空白书籍，将这几页纸夹入其中，递给了一个少年郎。
台上的墨家老祖，突然笑了：“人生百年，吾道不孤，如此甚好……”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有完全落下，但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烈火，突然淹没了讲台，墨家老祖的虚影瞬间被撕扯成灰——这让珂芋联想到，墨老之前所言的，关于让墨家山门十六峰毁于一旦的大火。
而在墨家老祖的虚影彻底消失前，那本封面空白的书籍，突然出现了四个大字——天理凡说。
自那之后，这本书经历过很多代主人，多数只是把这个本书当成了大逆不道的藏品，放在匣子里，压在角落处，百年不见天日。
经历过战火，被烧焦过，被蜡液糟蹋过，坠入湖底浸泡百年过，甚至有不识字的屠夫，撕扯纸张下来，擦手。
但是每一次，这本书都险而又险的避过了最糟糕的结果，总会有人沿着前代主人的研究继续，总会有人重新推出缺失的页数上的公式，总会有人奋不顾身的保护这本书，总会有人贫困潦倒，却省吃俭用，修补书籍的破损之处。
经过了几十上百次的纸张更替和加页，这本书早就没有一页纸是原来的了，内容和最初也有了极大的变化，唯有封皮上的《天理凡说》四个大字，过了许多年，都没有一丝褪色。
最终，这本厚厚的书籍，总算是传到了一个熟悉的虚影上——石右。
他从师傅的病榻前接过这本书，磕了三个响头。
虚影到底为止。
“我承认，这是一本好书。”
就在珂芋落下这句话的时刻，《天理凡说》大变，整本书的材质都发生了变化，如果说，之前这本书还真会被石右一口喷雾沾湿的话，那么现在就是水火不侵，神识不窥。
本来还是要加持成一本无量书的，也就是页数无尽，多少知识都能记，约等于一张无限容量的内存卡……但，珂芋发现，在这之前，它就已经是一本无量书了。
这个暂且不提，仙族的话语，是有力量的，正如阿余前辈承认了珂芋，她才算是正式成为仙族一员，得到通识这一天赋，能够修行仙法。
同样的，如果仙族承认这是好书，这就是，但……这就和通识一样，是为了方便才创造出来，到底就是让书本摸起来手感更好，能留存更久，不会轻易损毁。
而这门护书神通，还需要仙族的仙印，也就是要盖个章子。
珂芋随手捡起院子里的一块铁渣，这玩意是墨书桃炼制暗蛛佛的时候的废料，在它手里，铁渣自动变形成印章，杂质分层沉淀，看起来还挺……像彩虹杯的。
想了想，珂芋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字号，干脆就刻上了琢治二字，然后对着封面“啪”的一声盖了个章。
烫金的仙印出现在《天理凡说》上，后者落下的时候，布包自动包裹，菱角分明，看着挺神奇的，但说白了就是个自动装箱系统。
这样说来，仙族的很多传统艺能，早就实现自动化主义了，比如通识就是自动识图（没毛病），护书神通说白了就是书籍自动维护。
阿余前辈少见的离开仙宫，降落在她身边，望了两眼屋内的书本，点点头：“确实是一本好书，有意思，没想到还能这样解释。”
珂芋只是在反思，她确实不该小瞧这个世界的凡人，他们只是没有受到义务制教育，不是蠢，千万年一来，总有聪明人，会将智慧薪火相传。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要参加一个考试，明天先咕咕咕一天囧，真的是没时间了，周六考试，刷题啦，考试真乃一生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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