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不谈这些, 石右和他师傅从文芗洞天逃亡到柏溪城, 其实还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点。
如果《天理凡说》被儒门发现了，难道儒生会把石右的师傅吊起来锤还是怎么滴？
答案应该完全相反吧，儒生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可能翻盘的机会？绝对会把师徒两个当成座上宾好生招待！
倒不如说, 儒生若是知道自己又又又完美的错过了一次翻盘的机会, 肯定会心痛得捶胸顿足。
而且，那些与《天理凡说》有关的珍贵手札，就埋在狼群的领地内, 结果十年多都没有被发现——只能说, 儒门的运气真是太妙了。
于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浮出水面，儒门又不是什么虎狼猛兽, 出了名的善待凡人, 石右和他师傅当年，到底跑什么？
答案在《天理凡说》中找不到,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 石右还有隐瞒的东西，并且那样东西, 原本是和《天理凡说》放在一起的，或者，被丢弃在其附近，总之，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
所以石右带珂芋去找《天理凡说》的时候，其实很紧张, 害怕那件东西还在。
但好在……不见了。
而到了后来，他又发现，自己担心上仙会发怒啥的，完全是多心，但……他开始担心另一个问题了。
田间小道到了尽头，就像他们之间的谈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石右叹了口气，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勾勾画画，随着蓝图逐渐成型，部件的分布构图草草完成，珂芋挑起了眉头。
这是一个巴掌大的正方体机匣，外边有个提手便于携带，正前方有个两指多宽的洞眼，除了体积大了点，但应该是个带扳机的暗器？又或者是火器？
总之，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内部主要结构，由四个部分组成。
一、弹巢。
用于存放由空玉碎片和其它金属一起打磨而成的十六面体弹丸，底部连接着击发槽，每次只允许一枚弹丸通过，顺带一提，这种弹丸看起来并不是很好制作。
二、扳机。
是提手旁边一个凹槽，里面有个旋转按钮，转动后，击发槽下边的弹舌会移开，同时，下边的弹簧会将弹丸顶上去，前往最关键的击发装置——六□□。
三、六□□。
一个由六个微型阵盘串联在中空金属管上的齿轮机关，阵盘上的符纹并没啥稀奇的，但每一片齿轮上的阵纹，都会随着齿轮的转动，巧妙的发生变化。
简单来说，弹丸因为弹簧送入六□□中央的金属管后，它独特的十六面结构会依次推动六个阵盘齿轮，在这个过程中，六□□的阵法表达会发生变化，给弹丸完成聚灵、压缩和劣化三种强化。
最后，弹丸会留在六转盘中——怎么，以为它会像实弹武器那样得到动能跑出来？
不，并不会。
会命中敌人的，是从其内抽出的、完成了以上强化的灵气团。
当然，若是如此，这也没啥可稀奇的，这样的灵气团，练气期弟子可以捏好几个，就算和别的暗器比，也没啥稀奇的。
最关键的是最后一步——被石右师傅命名为劣化的BUFF。
灵气的劣化，自然就是从能用的灵气，变成不能用的，比如琢治那边，曾经经久不息的暴虐灵气，这涉及到灵气的波动和频度。
如果忘记了，咱们来复习一下，波动和频度是衡量灵气是否适宜使用的两项重要指标——波动越快，灵气流速越快，动态越难以琢磨，频度越高，灵气性质越是不稳定，容易变化性质。
波动与频度的比值，大于一则灵气难以琢磨，但形状稳定，小于一则行散意散。
而这个机关劣化后的灵气，比值不仅大于一，它甚至还能大于二。
波动高，所以这枚灵气团的速度极快，频度低，说明它稳定，稳定的暴虐，这不冲突，而且，又被聚集、压缩于一点发射——灵气团拥有强大的贯穿力。
相对于低阶修真者的防御力来说，是这样的。
一个灵气团，或者说是灵气弹，对于筑基修士的伤害是有限的，人家皮不够厚，脸接不住，可以用法器挡啊，再不济护心镜总有吧？
但很遗憾，该机关一旦启动，就是没得暂停键的十二连发——弹簧机关会持续不断的顶起十六面弹丸，不断送入金属管中，然后空掉的弹丸会从机关右边抛出，直到弹丸耗尽为止。
如果有十个这样的机关来一轮十二连发，假设能够命中的情况，筑基期修家的护体真气，会被贯穿得连渣都不剩，能不能活命，全看法袍和护心镜啥的给不给力。
再往上就不好说了。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暗器，是由石右师傅制作出来的，也就是说，它的生产过程，不需要任何修家参与，没有灵根的凡人，也能完成，并且……使用。
这是凡人能杀死修真者的武器，但……这本身并不惊世骇俗。
因为部分修家宝贝，凡人也能使用，比如，贴上去就能用的符箓，就是其中的典型。
但……从未有过一种能杀死修真者的武器，是凡人自己就能集齐所有材料，能从头到尾完成整个生产流程的。
在这玩意之前，凡人即便是凭借某个法宝干掉了修真者，那也只是某个修真者，赐予了凡人杀掉另一个修真者的能力罢了，说白了，不是自己的东西。
而这个不同，它是凡人自己的力量。
“这是……你师傅设计的？”
石右一副破罐子的模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最终成品是师傅设计的，但这个暗器……据说从上边五代开始就在研究了，一直卡在六□□的设计上，听说师公那个时候，还差一点，是师傅完成了最后的工作。”
“原来如此，当年是这么一回事啊。”
“没错……那名修真者，是师傅杀掉的。”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石右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毛孩子。
师傅名叫石开益，是个糟蹋的匠人，家在芗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对，芗城外边，也是有不少小村庄的。
狼群通常也不会干预他们安家落户——除非他们的选址太蠢了。
这些人多是外来者，好不容易来到传说中的桃源乡，没有修真者欺压凡人的芗城，结果却发现这里的物价太TM可怕了，打工一辈子都买不下一间屋子，每个月的工钱，在交了房租和饭钱后就不剩什么了，最后只能安慰自己，来这儿起码能安生啊，就迁到外边去住了。
……是不是很有既视感？
这当然是错觉，错觉，嗯。
石开益平时就靠给村民们修理农具啊，水车啊，村里唯一的纺机啊之类为生，因为有技术有文化，村里人都很尊敬他，不过呢，石开益一般不再村里，他在山上一处秘密研究基地——就是个树屋，当年走的时候，一把火烧了。
小孩子的记忆是容易遗忘的，但是石右永远记得那决定命运的一天。
因为他太饿了，师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头研究已经一个月了，期间唯一一次出门，就是把干粮袋子拎了进去，留给小石右那点干粮早没了，饥饿的石右，就连苦涩的树叶都嚼得津津有味——可惜，多数树叶都含有微量毒素，成年人还行，但对于两岁多的孩子来说……
吃了树叶的小石右，上吐下泻，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
那个时候他还太小，连来偷吃呕吐物的油老鼠都抓不住，精疲力竭，呼唤师傅，师傅从来不理，眼见只能等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园丁鸟飞来享用树木的果实，在枝头挑剔的甄选，熟透的就慢慢吃，遇到没熟透的果子，便嫌弃的丢下去。
看到野果从天降，本来动弹不得的小石右突然有了力气，赶紧抓住在树屋外边走廊上滚动的果子，用衣服裹住。
虽然绝大多数果子都落到的了地上，但石右依旧捡到了十四个枣子大小的果子——这个数量，他记得很清楚。
园丁鸟飞走了。
石右往嘴里塞了一个枣子，蹲坐在墙边，勉强对远去的救命恩人摆手致谢。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一下子打开了。
“完成了，终于……饿……饿死我了！吃的呢？吃的都在哪？”
石开益饿得面黄肌瘦，眼冒绿光，根本没注意石右，径直去了石右的房间，而后，传来了师傅的咆哮声：
“石右你个小崽子，把吃的都放哪了？！地面这黏糊糊的是什么？！”
饥饿的师傅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闭门不出一个月，干粮早就被他吃完了。
他只注意到石右怀里有几个果子，便粗暴的抢去。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师傅一边吃果子一边骂，“师傅饿了，也不知道把干粮给师傅送去……送去？”
石开益感觉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之间，又想不通不对劲在哪里。
而成功的喜悦蒙蔽了一切，石开益拉起轻得过分的小石右，兴奋的道：“祖孙五代人的基业……没有荒废在我手里，石右我成功了，师傅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东西，你快跟我来看看……石右？”
这是很伟大的时刻，但对于小石右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感觉自己好困，明明不冷，全身却都在止不住的颤抖，刚刚那个果子，似乎下肚的瞬间就被肚子私吞掉了，完全没有给手脚一点力气。
眼皮愈发沉重，最后是一片黑暗。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一位修真者正帮他治疗。
“我渡了一口真气，护住孩子的心脉，暂时无恙，之后喂点温补的食物，好生调养，或许不会落下病根。”
石右视界清晰了一些，发现自己还在树屋里，后来才知道，是被路过的散修救了。
背景音是师傅的道谢声。
“谢我做什？！丢的又不是我家孩子的命！”
师傅唯唯诺诺的认错。
“哼，我刚刚粗略看了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想以纸笔染指修家手段，拯救苍生？”
“为了这些愚蠢的玩意，就差点把这么小的孩子活活饿死？”
石开益脸色变了变：“你……说愚蠢？”
那散修冷笑一声：“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成功了又如何？若是我不来，能改变你饿死这可怜孩子的事实？”
“你连自己和身边的人都照顾不好，还有脸谈什么拯救苍生，真是笑话。”
小石右觉得，自己师傅深深低着头，看似顺从，但表情……很可怕。
“仙长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只有一分薄礼……”
“哼。”
“请仙长稍等，我这就去取来……取来。”
散修不以为然，并不认为他能拿来什么好东西，继续帮小石右调理气血，最后，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犹豫了一下，拿出一朵石右至今不清楚名字的花，让他闻了闻。
明明小石右只是轻轻吸了几口气，原本水灵灵的花儿，一片花瓣却突然变得皱巴巴的。
散修心痛的收起这朵奇花，小石右的脸色突然红润起来，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十分舒适。
不多时，石开益便回来了，但散修懒得多看一眼这种混蛋。
就这样，石开益走近了，走得很近，小石右望着师傅手里木盒子，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散修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这玩意灵气斑驳，很难利用。
然后，石开益面无表情的旋转了提手旁边的开关，再然后……“砰”！
一米内极近距离的，十二连发灵气弹。
散修不可置信的低头，望了望胸前的大洞，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上涌的鲜血让他只能吐血。
身体沉重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最后不动了。
“……石右，你看到了嘛！我杀掉了一名修真者！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说罢，石开益对着死去的散修快活的说道：“这就是你说得愚蠢玩意！被愚蠢玩意干掉的感觉如何？！”
这人刚才……明明才救了自己，为什么？
这是小石右的第一个梦魇。
后来，师傅了解到，这散修是某个儒生的好友，于是为了掩人耳目，师傅将这名修真者连同树屋一把火烧了，后又觉得不保险，将大量带不走的手札和卷宗匆匆埋起来，开始逃亡生涯。
最令石右感到心底发寒的是，师傅至始至终，都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
据说早个百来年，石家还是一方有名有姓的大家，《天理凡说》，不过是家族书阁内无人问津的孤本。
只可惜……据说，只是因为两名修真者的意气之争，石家被夹在中间，便几乎被灭族，只剩下数人。
修真者都该死，这就是师傅从石家师祖那传下来的祖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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