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 府中的姬妾们如往常一样来向谢舒晨省, 谢舒却依旧没露面, 只遣出青钺和朝歌应付场面。
青钺和朝歌各自支使着小丫头给各席送上茶点,徐姝斜倚着背靠看她们在面前往来忙活, 待得一桌茶点摆毕,徐姝才懒懒地垂眸扫了一眼,旋即厌恶地蹙眉道:“怎么又是这些东西,天天吃也不嫌腻味!”
青钺恭敬道:“徐夫人想吃什么, 只消吩咐一声便是,奴让小厨房的人送来。”
徐姝凤目斜飞,轻慢地瞥了青钺一眼, 道:“倒也不必了,我只要坐在这里就没胃口,任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不下去。只是你们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都小半个月了, 也不出来一次, 我们想见她一面, 真比见皇帝还难。她到底得了什么病,还好得了好不了了?谁家正室夫人似她这般没担当,她的身子若是不能胜任,便趁早让出正室的位子得了。”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无礼, 青钺却丝毫不动声色, 依旧恭顺道:“我们夫人只是偶感风热, 将养些日子就会好了, 有劳徐夫人挂念。”
徐姝道:“风热?我看不像,寻常的风热风寒至多不过三五日便会好了,何至于拖这么久?”她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声道:“你们夫人病得这般蹊跷,又久治不愈,莫非是中了什么邪术?”
徐姝是个直性子,一向口无遮拦,屋里的人听了都只当是无稽之谈,并不接她的话。步练师却不知怎地,失手打落了一只茶碗,“咚”的一声,唬了众人一跳,滚热的茶汤都溅在了她的衣裙上,步练师连忙手忙脚乱地拂拭。青钺让小丫头上前帮步练师擦净了衣衫,又收拾了打翻的茶盏,步练师连连道谢,满面羞惭之色。
徐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道:“你慌什么?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看把你给吓的。”
步练师经过方才的事,面色惨白,勉强笑了笑,道:“茶汤有些烫,贱妾没端住,因此失手打翻了。况且历朝历代有多少血案都是由邪术而起的?远了不说,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无辜被冤杀者数万,太子刘据自尽,卫氏一族几乎被灭门,这是何等惨祸?至今仍足以令谈者色变。因此律法有令,行巫蛊邪术者轻则斩首,重则凌迟。贱妾自打怀孕以来便胆子小,听不得这些腌臜事,夫人可别吓唬贱妾了。”
徐姝不以为意道:“现今天下大乱,法纲废弛,早已不是汉时的光景了,邪术非但不得禁止,反而大行其道。黄巾贼、五斗米教、还有那个用符咒治病的于吉,哪个不是以邪术蛊惑人心?我也是好心提点一句,省得谢夫人着了人家的道还不自知。”
她说至此处,又与步练师随口闲扯了几句,晨省的时辰就到了,姬妾们便都各自告退回去了。
紫绶回到自己屋里,只见四处都堆放着箱子,乱糟糟的几乎没有踏脚的地方,稍有不慎便会被绊一跤,偏生这些箱子还都不是她的,是步练师借放在此的。
紫绶与步练师虽然同是侍妾,但步练师入府比她早,更怀着身孕,母以子贵,因此即便处处凌虐她,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看着这些箱子毕竟心烦,便尽力踹了离得最近的一只箱子一脚,气道:“步氏算什么东西?简直欺人太甚!”
新来的侍婢南烟忙劝道:“夫人消消气,大夏天的门窗都敞着,仔细被隔壁的听见。”
谁知话音刚落,门口便有人道:“你们主仆两个说什么好话呢,还怕被人听见?”
紫绶闻声看去,只见来的是步练师的侍婢文鸢。南烟刚被提拔起来不久,还不大懂得如何为主子出头,向文鸢施了一礼,便怯怯地退到紫绶身后去了。紫绶皱眉道:“谁让你进来的,这是我的屋子!”
文鸢傲慢道:“你的屋子又脏又乱,我本也不愿来的,但我们夫人的东西都搁在这儿,夫人让我来取东西呢。”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黄铜钥匙,便绕开紫绶进了屋。
紫绶跟在她身后道:“她让你拿什么东西?可别到时候拿走了却不认,谎称丢了,诬赖到我的头上。”
文鸢失笑道:“你多虑了,我们夫人只是让我挑几匹缎子,回去给孩子做衣裳罢了,你若是不放心,过来看着我开箱子就是。”
紫绶便走过来立在旁侧,文鸢弯腰试了几把钥匙,开了铜锁,只见箱子里满是各色绸缎。文鸢找出了一匹青地银纹的搁在一旁,正要再动手翻拣,紫绶却眼尖,见箱子里一匹紫绸暗花纹的缎子被翻乱了,从中滑出一样白花花的东西,一半露在外头,一半尚且卷在绸缎中,看不出是什么。
紫绶忙道:“你等等!”
文鸢尚未发觉,便停了手,疑惑地看向她。紫绶将那东西从绸缎里抽出来,原来是一个巴掌大的白布小人,身上写着一行字。紫绶和文鸢虽都不认字,但也知道这东西只怕是用来下魇咒的人偶。
文鸢惊得怔了,紫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喝问道:“你们夫人的箱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文鸢早已没了方才进门时傲慢的神色,吓得连眼珠都不会转了,支吾道:“我……我怎么知道……”
紫绶认定其中有鬼,冷笑道:“我说今早晨省时徐夫人说起巫蛊邪术,步氏怎地那般惊惶失措,原来如此!”拉起文鸢便往门外扯,道:“走!跟我去见谢夫人,把此事说个清楚!”
此时谢舒才刚起身,穿了一身中衣,坐在妆台前让朝歌用玉梳蘸着花油梳头。青钺得了信,匆匆从外头进来,道:“夫人,出事了。”
经过袁老夫人一事,谢舒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话,心里一惊,险些把手中的一只珊瑚垂珠耳珰掉在地下。她定了定神,问道:“怎么了?”
青钺道:“方才紫绶拉着步氏的侍婢文鸢来了,说要面见夫人,有要紧事向夫人禀告。”
朝歌蹙眉道:“是她们?难不成又丢了什么东西,来求夫人做主了?她们就不能换个花样么。”
青钺道:“不是丢了东西,是步氏的箱子里多了样东西。”
朝歌一怔,谢舒奇道:“多了样东西?多了什么?”
青钺道:“一个小人。”
待得谢舒梳洗更衣毕,来到前厅时,步练师也已到了,正和紫绶一起跪在堂中。谢舒在主位上坐下,道:“你们有什么事?”
紫绶跪行上前一步,道:“夫人,贱妾方才在步氏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个魇咒的人偶,请夫人过目。”
青钺下席接过那人偶,用一方绢巾托着送到了谢舒的案上。谢舒拿起来看了看,原来是一只用白麻布缝的小人偶,胸前以墨笔写着名讳和生辰八字,似乎被人以利器戳刺过,里头填塞的棉絮都绽了出来。
谢舒问道:“步练师,这是你的东西么?”
步练师惊惶道:“不是,贱妾不知这人偶为何会在贱妾的箱子里,夫人便是给贱妾一万个胆子,贱妾也不敢以此魇咒夫人!”
谢舒心里一动,下席走到步练师面前,弯腰将那小人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步氏,你看仔细了,这果真不是你的东西么?”
步练师抬起头,目光茫然地从那人偶身上扫过,道:“这确实不是贱妾的东西,定是有人意图陷害贱妾,偷偷藏在贱妾的箱子里的。”
谢舒直起身来,负手道:“那你觉得是谁陷害你?”
步练师恨恨地看了紫绶一眼,切齿道:“是谁向夫人告的状,就是谁陷害贱妾!”
紫绶扬眉道:“你是说我陷害你?”
步练师冷笑道:“是不是你,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的箱子自打搬家以后就一直搁在你的屋里,今天刚打开就发现了这个人偶,不是你放进去的还能是谁?”
谢舒打断道:“你的箱子为何放在紫绶的屋里?”
步练师一噎,嗫嚅道:“贱妾的东西太多,屋里实在没地方安置了,便暂且借放一下……”
紫绶愤愤道:“你的屋里有没有地方我不知道,但那么大的一个庭院,空着的厢房少说有十几间,你不往厢房里放,反倒往我的内卧里放,难道不是欺负人么!”
谢舒看了步练师一眼,步练师赧然道:“贱妾的确有心欺压紫绶,贱妾不敢不认,但紫绶亦有可能是气不过,才栽赃陷害贱妾的,请夫人明察。”
两人正争辩着,孙权却忽然进来了,谢舒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孙权穿着朝服,显见是从前朝匆匆过来的,道:“听说出了事,我便抽空回来看看,究竟怎么了?”
谢舒微微不悦,道:“协理内庭诸务,使夫君没有后顾之忧,是妾身的分内之责,何劳夫君亲自出面过问?妾虽无能,但这点小事还是摆得平的。是谁这般不长眼色,不顾将军政务繁忙,去前朝吵扰他?”
这话说至后半截,已是声色俱厉,一个小丫头吓得一缩,谢舒认出她是步练师身边的文雁,便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孙权道:“夫人稍安勿躁,我既已来了,咱们就一起听听吧。”转头吩咐仲姜:“去把徐姝和裳儿也叫来。”仲姜应诺去了。
孙权和谢舒走上主位并肩坐了,谢舒把人偶递给孙权,将来龙去脉大略说了一遍。孙权听得皱紧了一双浓眉,嫌恶地将那人偶往案上一拍,怒道:“不像话!”
步练师忙俯地道:“将军,贱妾是冤枉的,贱妾正怀着身孕,如何敢行此阴毒之事?分明是紫绶贼喊捉贼,意图栽赃陷害贱妾,求将军给贱妾做主。”
紫绶冷笑道:“你说我栽赃陷害你?可方才开箱子拿东西的时候,你的侍婢文鸢和我的侍婢南烟都在场,我动没动过手脚,你问问她们不就知道了么?”
文鸢和南烟听她提到自己,便都上前跪下了,文鸢道:“开箱子的时候,奴和南烟的确在场,且是奴用钥匙打开的箱子,紫绶并没有沾手,之后也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直到发现人偶。这箱子自从搬家之后便一直锁着,今日是头一次打开,之前虽然一直放在紫绶的屋里,但她没有钥匙打不开,因此人偶想来不是她放进去的,是之前就在箱子里的。”
文鸢是步练师的人,连她都如此说,可见紫绶是无辜的,紫绶不由得松了口气。
步练师道:“就算不是紫绶放的,也与贱妾无关,这箱子自打搬家以来贱妾就没有开过,紫绶便是人证。且封箱之前也曾对照着明细查验过箱中的东西,核准无误后才上锁的,谁知今日一打开,便多出了这个人偶。”
孙权皱眉想了想,道:“那这箱子上锁之前都有什么人动过?”
步练师为难道:“有很多人动过,搬家的时候乱糟糟的,有贱妾身边的人,有紫绶身边的人,也有谢夫人派来帮忙的人。”她略一迟疑,道:“但……”
孙权道:“你有话直说便是。”
步练师怯怯地看了谢舒一眼,道:“但最后动过这只箱子的是谢夫人身边的朝歌姑娘,朝歌姑娘做事谨慎,所有的箱子封箱之前她都要亲自查验一遍。”
谢舒的心里一紧,隐隐明白了什么。孙权道:“朝歌,你可知道这人偶为何会在箱子里?”
朝歌出列跪道:“回将军的话,奴不知道,奴对着明细核准了箱子里的东西之后,便封箱了,当时箱子里并没有这个人偶。”
这时徐姝和袁裳已先后到了,徐姝在旁听至此处,插嘴道:“这便怪了,你说自己是无辜的,紫绶也说自己的无辜的,难不成这人偶是凭空生出来的?不过紫绶有人证,倒还值得相信,至于你么——”她微微一顿:“只怕是你趁着查验之便偷偷将人偶藏入箱中,再假作不知封箱的吧?”
朝歌慌了神,俯地道:“不,奴说的都是实话……”她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辩驳,哀切地看向谢舒,道:“夫人……”
谢舒道:“行了,朝歌是我的人,你们都不必为难她了,有什么冲我来就是。”她从孙权身边起身,缓步走下主位,道:“步练师,你方才是不是想说,是我指使朝歌利用搬家之便,将魇咒的人偶藏进你的箱子里,借此陷害你的?”
步练师卑谨道:“贱妾不敢这么说,但这段日子夫人一直病着,且自从贱妾与紫绶搬家之后,府里便有闲话说夫人的病久治不愈,是因为中了奸人的咒术所致,紧接着便在贱妾的箱子里发现了下咒的人偶。将军英明神武,自然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谁知孙权却仍自糊涂,道:“孤不大明白。”
步练师怔了怔,按说孙权一向聪明,她已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他早该心知肚明了才是。步练师心中奇怪,正暗自犹豫着要不要把话挑明了,谢舒已道:“步氏的意思是说,这个人偶是我做的,然后借搬家之便,让朝歌藏进她的箱子里,陷害她下咒使我生病。”她看向步练师,挑眉道:“是不是?”
步练师垂首默认了。孙权犹自有些不解,道:“什么?这个人偶分明是……”
谢舒示意他噤声,从案上拿起人偶,走到步练师面前蹲下,道:“你抬起头来,把这人偶身上的字从头至尾念一遍。”
步练师抬头看了看人偶,又看了看谢舒,惶惑道:“夫人的尊名,贱妾怎敢直呼出口?”
谢舒道:“我不怪你,你念就是。”
步练师这才看着人偶念出了谢舒的名讳和生辰八字。
谢舒微微冷笑,直起身来。孙权奇怪道:“你怎么睁着眼说瞎话?这人偶上写的分明是袁裳的名讳,你为何念作谢舒?”
袁裳疑惑地抬起头,步练师愣住了。谢舒在旁冷冷道:“因为她压根就不认识字!”
孙权便也恍然,道:“对了,你的确不识字,孤差点忘了。那你方才为何能念出人偶上的字?”
步练师登时慌了,嗫嚅道:“贱妾……”
谢舒打断道:“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人偶上写的是什么,也早就知道这人偶是诅咒我的!这人偶根本就是她自己放进箱子里的!”
孙权这才彻底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难怪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我说我方才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人偶上写的是袁裳,你却口口声声说是用来诅咒夫人的,因为你根本就是贼喊捉贼,事先知情!原来不是夫人陷害你,而是你陷害夫人!”
步练师尚未明白过来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怔怔地跪在地下。孙权又狐疑道:“但这人偶既是你做来魇咒夫人的,你理应在上头写夫人的名讳才是,为何却写了袁裳呢?”
谢舒插口道:“步氏既是不认字,自然更不会写字,这人偶上的字只怕是别人帮她写的,问问那个替她写字的人就知道了。”
孙权只道有理,将那人偶抛到步练师面前,冷声道:“原来你还有同党,说,是谁帮你写的?”
步练师立时明白过来,霍然转首看向侧席上的徐姝。徐姝一惊,慌慌张张地起身道:“是贱妾帮她写的。”
孙权凝眉道:“是你?”
徐姝忙走到堂中跪下,战战兢兢地道:“是,前几日步氏忽然拿着一块白布来找贱妾,说她不识字,想让贱妾帮忙在布上写下谢夫人的名讳和生辰八字。贱妾觉得有些蹊跷,问她写来做什么,她却不肯说。贱妾就留了个心眼,将谢舒的名讳写成了袁裳,今日果然便出事了。但贱妾绝不是步氏的同党,贱妾知道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她说罢,俯身向谢舒和袁裳叩拜道:“请夫人和袁姐姐原谅贱妾擅作主张,人偶上的名讳是袁姐姐的,生辰八字却是夫人的,即便真有魇咒之术,想来也起不了作用。”
谢舒和袁裳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孙权冷笑道:“步氏,你自打怀孕以来,是越发长进了,为了构陷夫人,竟使出这等阴邪之术!”
步练师不料如此,一时无言可辩,孙权怒道:“来人!把这贱妇给孤拖出去,幽闭禁足,不许她出门半步!待来日她生下孩子,再重重责罚!”
几个小丫头应诺上前拉扯步练师,步练师这才如大梦初醒,挣扎起来,切齿道:“徐姝,你这个小人,枉我如此信任你!”
徐姝故作讶异道:“你这话却是从何说起?你自己心怀不轨,意图魇咒陷害夫人,幸好我留了个心眼,才没让你的诡计得逞。你自作自受,难道怪得了我么?”
说话间步练师已被拖出了门外,却犹自回过头来,一双眼恨毒地盯着徐姝。
孙权缓了口气,向谢舒柔声道:“让夫人受惊了,今日前朝的政务不多,我留下来陪你一会儿再走。”
谢舒应了,孙权便牵着她的手从主位后起身,又道:“裳儿,徐姝,你们也都回去吧。仲姜,送送裳儿。”
屋里的人便都依言各自散了。徐姝走出谢舒的院子,见四下无人,才微微冷笑起来。
侍婢徐漌察言观色,上前低声道:“夫人果然好手段,让步氏自食苦果,真是痛快。”
徐姝道:“她口口声声说要依附我,可我入府那晚,她却让紫绶伺候了将军,这个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早就想收拾她了,只是一时找不到机会,谁知她竟自己送上门来,那便别怪我背后捅刀了。”
徐漌笑道:“可不是么,这下步氏可以好好安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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