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谢舒循例去司空府侍奉卞夫人。因逢月望, 崔莘和孙氏也都在, 卞夫人嫌人多杂乱, 打发谢舒和孙氏先回去了, 只留崔莘陪伴在侧。
谢舒别过孙氏回到府里, 方是卯时不到, 天刚放亮。进了屋, 只见孙虑已醒了, 朝歌正趴在榻边陪他玩耍。
谢舒让朝歌拿来米糊喂他吃,随口道:“这个时辰姬妾们也该来晨省了, 我今日难得回来得早, 待会儿过去看看, 你让她们多留一会儿。”朝歌应了, 打发蒲陶去前院传信。
谁知蒲陶这一去便是小半个时辰,谢舒喂饱了孙虑,换了衣裳正要出门, 蒲陶终于从外头回来了。谢舒便问:“怎地去了这么久?”
蒲陶面露难色,道:“夫人不必去了, 姬妾们已散了。”
谢舒挑眉道:“我不是让你留住她们么?”
蒲陶愈加为难:“今早的晨省任氏病了没来, 苏氏和秦氏也派人来告假,说是去探望任氏, 不来了。郭夫人倒是来了, 但见前厅没人, 不多会儿又走了, 奴留不住她。”
谢舒听得蹙了眉,朝歌道:“这个任氏也太猖狂了,仗着有人撑腰,这段时日一直称病不来定省,夫人不与她一般见识,她还蹬鼻子上脸了,连苏氏和秦氏都被她拉拢了过去。何时探病不好,偏要赶在晨省时去,这分明是故意与夫人作对。”
谢舒面色微沉,道:“正巧今日得空,咱们也瞧瞧她去。”
到了任氏的偏院,远远的便听得屋内传出阵阵笑语声,谢舒心下不悦,进屋只见苏氏和秦氏都在,任贞穿了身家常衣裳,斜倚在榻上与两人说话。苏氏和秦氏本正凭着一张案几剥菱角吃,见了谢舒忙都起身施礼,慌乱地退到了一旁。
任贞略有些不自在,在榻上挪了挪身子,道:“妾病中体弱,不能起身,就不与侧夫人行礼了。这一大清早的,夫人怎么来了?”
谢舒在窗边的榻上坐下,绽出一丝笑色:“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听闻你身子不爽,委实放心不下,便来瞧瞧。请医倌看过了没有,医倌是怎么说的?”
任贞敷衍道:“风寒罢了,只是医倌叮嘱过不能见风,夫人的院子离得远,现下又快入冬了,妾身往后怕是不能去定省了。”
谢舒笑意不减,却隐隐透着寒气:“不来也罢,毕竟身子要紧,只是你这一病缠绵良久,怕不是风寒那么简单——”她使个眼色,朝歌会意,上前一步向任贞施礼。
任贞防备地打量着朝歌,谢舒道:“这是我的侍婢朝歌,家中祖辈行医,会些家传的医术,是以我才把她留在身边,平日里若有个头疼脑热的,用着也方便。不如让她给你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任贞本是装病,怕被朝歌看出破绽,推脱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就不劳烦朝歌姑娘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再将养几日就好了。”
谢舒哪里肯依,道:“来都来了,不过是顺手的事,何必客气。”语气虽温和,态度却是不容质疑的。
任贞虽然心虚,但明白若一味推脱,便更坐实了自己心里有鬼,只得允了。
朝歌道声得罪,上前替任贞摸脉,片刻,方收了手。
谢舒问道:“如何?”
任贞的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朝歌道:“任夫人的身子没有大碍,只是风邪犯表,失于调养,以致气血凝滞于内,才会不适。”
任贞本以为会被朝歌堪破,谁知却果真诊出了毛病,心下一松,却听朝歌又问:“夫人是否胸闷气滞,食不下咽,兼且头晕目眩,精神短少?”
任贞含糊道:“是有些呢,姑娘果然医术高明。”
谢舒道:“可有什么法子医治么?”
朝歌道:“回夫人的话,奴手里有现成的方子,任夫人只需照方抓药煎服即可,但如此未免见效慢,没个一年半载怕是难见成效。”
谢舒道:“听你的意思,难道还有更快的法子?”
朝歌道:“是,任夫人身子不爽,乃是由于血行不畅所致,只要开刀将瘀滞的污血放掉即可,再以艾叶熏炙,逼出体内的寒气,保管药到病除。”
任贞听着,不由变了脸色,一旁侍立的苏氏和秦氏互视一眼,都怯怯地低下了头。
谢舒道:“那就这么办吧,朝歌,你去取药箱来。”
朝歌应诺要走,任贞忙出言阻拦道:“不必了,朝歌姑娘只消把药方开了,我慢慢用药调养便是。”
谢舒道:“那怎么行,我如今协理府务,照管内眷乃是分内之职,任夫人只有快些好起来,我才能安心。况且若是哪一日公子想起你来,要你陪伴,你却缠绵病榻,力不从心,那可怎么好?你本就宠遇不多,这样好的机会,想必是不愿错失的吧?”
任贞不悦道:“谢舒,你不要太过分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吗?什么开刀放血,不过是想折磨我罢了!朝歌是你的奴婢,我怎知她的话是真是假?”
谢舒不为所动,淡淡道:“这你便错怪我了,你若不愿挨刀,我岂有强迫之理?既然如此,你便慢慢地调养吧。”
任贞刚松了口气,谢舒却又话锋一转,道:“只是这样一来,你久病不愈,就不宜侍奉公子了,我会派人把你挪到外院去,正巧那边有几间空房,我回头命人收拾出来。你现在住的地方离正院太近,夫人正在孕中,若是过了病气便不好了,公子看得见你却吃不着,也未免烦心。”说着转头看了看一旁侍立的苏氏和秦氏,轻描淡写地道:“二位妹妹既是愿陪着任夫人,便也一同搬过去吧。”
苏氏和秦氏已看出谢舒来者不善,忙都跪下了,苏氏惶恐道:“侧夫人息怒,贱妾与秦氏无意与夫人作对,是……是任氏今早非要我们过来陪她,我们才没去晨省的。妾等知错了,求夫人饶恕……”
任氏道:“你们……”一时气急说不出话来,转向谢舒怒道:“谢舒,你不要欺人太甚!”
谢舒从坐榻上起身,冷冷道:“从前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不与你计较,你倒还得寸进尺了,你真以为我奈何不得你么?”她俯身欺近任贞,低声道:“你怕是忘了,那几十箱冬衣的衣料还在我的藏库里放着呢,搁了一个夏天,也不知腐坏了没有。若是我拿去给公子看,你猜他会如何发落你?”
任贞浑身一凛,显是怕了,却嘴硬道:“你不敢!那件事牵扯颇多,若是翻查起来,甄夫人和郭氏都得被拉下水,你自己又何尝脱得了干系?”
谢舒道:“的确脱不了干系,但我已是侧夫人了,郭照和甄夫人的地位更是在我之上,唯有你身份低微,公子发落起来也不会有所顾忌。”
任贞气道:“你……”
这当口,门外的小丫头忽然通报道:“甄夫人来了。”话音未落,甄宓便携着东袖和子衿进了屋。
甄宓怀孕已近六月,宽大的深衣也掩不住隆起的小腹,她的神色较之往常略嫌憔悴,如晚春骄阳下恹恹的海棠花。
谢舒从榻边退开,向甄宓施礼:“夫人晨安,夫人怎么过来了?”
甄宓往四下看了一周,道:“我听说今早的晨省有好些人没去,放心不下,便来看看,谁知道还没进门便听见你们吵吵嚷嚷的。”
她面有不悦,转向任贞问道:“任氏,是怎么回事?”
任贞掀被起身,跪坐在榻上,楚楚可怜地道:“回夫人的话,贱妾不幸感染了风寒,自入秋以来便身子不适,是以一直没能去向侧夫人定省,这事夫人也是知道的。今早苏氏和秦氏二位妹妹可怜我久病不愈,一起过来探望,分明已事先向侧夫人告过假了,可侧夫人仍是不依不饶的,更怀疑贱妾装病,要让侍婢朝歌给贱妾开刀放血,贱妾不从,侧夫人便要把贱妾挪到外院去养病,不让贱妾侍奉公子。可怜贱妾身在病中,还要遭此折磨,请夫人替贱妾做主。”
甄宓看了眼谢舒,谢舒并不看她,只是板着脸不说话。甄宓向任贞道:“你有恙在身,的确不宜侍奉公子,侧夫人的决断也不算错,既然如此,你便安心养病吧,侍奉公子的事交给其他姐妹便是,待你好了再说。只是搬去外院就不必了,现下快入冬了,天寒地冻的,只怕冻坏了你,再者冬节在即,正是府里最忙乱的时候,你也没必要跟着添乱。”
任贞虽不情愿,却也只得应了。
甄宓又转向苏氏和秦氏,责备道:“你们两个也是,平日里闲暇时不见你们来看任氏,偏挑晨省时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故意与侧夫人过不去呢,就罚你们闭门反省半个月,除了晨昏两省,不得擅自出入。”
苏氏和秦氏诺诺地应了。甄宓这才缓了声气,道:“侧夫人,可否陪我回去?”
谢舒这才缓和了神色,上前搀了甄宓。两人出了门,谢舒低声道:“妾身无能,还要劳动夫人亲自出面。”
甄宓笑了笑,道:“不怨你,我知道任氏素来桀骜不驯,不是个好相与的,也怨我纵坏了她。”
谢舒犹豫了一下,道:“夫人曾吩咐妾身对任氏多加涵容,妾身不敢不听,是以任氏称病数度缺席晨省,妾身才不予过问。今日不是妾身难为她,是她非要难为妾身,非但自己不去晨省,还不让苏氏与秦氏去,分明是拉帮结派与妾身作对,妾身蒙夫人信重协理内务,若是再装聋作哑下去,今后何以服众?”
甄宓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明白,任氏原本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你一来便取代了她的位子,她难免对你有所怨怼。可她毕竟跟了我这么些年,我总不能不顾念从前的情分。”
谢舒低声道:“夫人的难处妾身也明白,可任氏若执意如此下去,妾身与她终究不能相容。”
甄宓叹了口气,默了片刻,转了话头:“眼看着便是冬节了,依往年的惯例,子桓要携家眷进宫赴宴,近来我有孕在身,出门不便,今年便由你陪子桓进宫吧。”
谢舒道:“妾是侧室,身份卑微,如何敢与皇亲国戚同座?”
甄宓道:“皇亲国戚说到底也不得不看司空的脸色,司空疼爱长孙,睿儿每年是一定要进宫的。但睿儿还小,让子桓独自带着他,我不放心,郭氏居心叵测,我就更不放心了,唯有你生养过,又细心,把睿儿交给你,我很放心。到时你带着睿儿随子桓进宫,我在府里替你照看虑儿。”
谢舒道:“都听夫人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正院,谢舒把甄宓送进屋,略坐了坐,说了会儿闲话,便告辞出来了。
回到自家院里已是食时过了,侍婢蒲陶迎上来道:“夫人,孙夫人来了,已在屋里等候多时了。”
谢舒道:“是二嫂么?我今早才见过她呢。”
蒲陶道:“是曹司空的孙夫人。”
谢舒愣了愣,方记起二嫂曾与她提起过这位孙夫人。
进了屋,只见榻边坐了位乌鬟华妆的美人,穿一身杏子黄地的曲裾深衣,外罩一袭半身长的鼲子大氅,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端庄斯文,风华正好。
她手里拿了一支赤金缀红白玛瑙的步摇,正逗着小床里的孙虑玩,孙虑扶着床栏站着,仰头看着簌簌颤动的步摇坠子,乐得咯咯笑,转眼望见谢舒回来了,便将两只小手伸向她,咿咿唔唔地叫了起来。
孙夫人闻声回头看见谢舒,起身向她示意,谢舒抱起孙虑,向孙夫人施礼道:“不知夫人光降,有失远迎,夫人莫怪。”
孙夫人笑道:“这是哪里话,是我贸然来访,着实唐突了。”
两人分主次坐了,谢舒命人重新上了茶果。孙夫人只见她怀中的孙虑活泼好动,乖巧可人,笑道:“令公子天生异相,论样貌,真与我那二侄子生得如出一辙,好看得紧哩。”
谢舒低头打量着怀中的孙虑,只见他顶着一头蜷曲柔软的黄发,包子似的小脸嫩白如玉,衬得两只大眼睛乌黑湛亮,杏仁似的,颊边一边一个小酒窝。谢舒便道:“夫人曾见过吴侯么?听二嫂说,夫人似乎很早就追随曹司空来了北方。”
孙夫人道:“他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他几次,那孩子生得与众不同,见者难忘,一看便是能成事的。”孙夫人说起过去,引动了压抑已久的乡愁,叹了一叹:“论起来我离家已有十几年了,也不知家乡现在是何情形,只怕早已物是人非了吧。”
谢舒道:“孙伯父逝后,讨逆将军率兵打下了江东诸郡,把家从富春迁到了郡都吴县,但老家的祖宅和田产也没荒废,从讨逆将军到吴侯,一直派人打理着。说起来,他们兄弟都不是忘本的人,夫人若是有空,大可回江东看看。”
孙夫人叹道:“当年是我自己非要嫁来北方的,还不惜为此与大哥弃绝了血脉亲情,我哪还有脸回娘家去?”
孙夫人年轻时思慕曹操,背着孙坚私奔的事,谢舒是听说过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孙夫人出了会儿神,才又回神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自己,险些忘了今日是来干什么的——”
她招招手,一个侍婢将一只黄木匣子捧到了谢舒跟前的案上,谢舒打开来,只见匣内是一袭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深衣,丁香色地,花青文缘,色泽鲜莹,绣样繁复。
谢舒奇道:“这是……”
孙夫人微笑道:“想着来看你也不好空着手,便亲手做了身衣裳,正好马上便是冬节了,你若跟随子桓公子出入皇宫,也穿得着。只是我手艺粗糙,还望你莫要嫌弃才是。”
谢舒感激道:“夫人这是什么话,妾身正愁进宫没衣裳穿哩,这下可解了燃眉之急了。”命侍婢好生收起,又同孙夫人逗着孙虑玩了一会儿,孙夫人便告辞了。
回到司空府,孙夫人且不回屋,径自去了环夫人屋里。
环夫人正在榻边偎着一炉炭火缝补衣裳,曹冲在她身旁就着一张案几写字。孙夫人进屋施礼,环夫人便打发曹冲进内去了,问道:“东西送出去了么?”
孙夫人道:“送去了,夫人放心便是。”
环夫人丢开手里的针线,拢了拢肩上披着的薄貂裘,道:“大冷的天,辛苦你了,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那位侧夫人哩,她是不是生得很美?”
孙夫人道:“是,青春正好,楚楚动人,不像是生养过的,不过——”她抬头看向环夫人:“比夫人还是差了些。”
环夫人笑了笑,并不以为意:“你也不必恭维我了,毕竟是生过几个孩子的人了,哪能跟年轻姑娘比呢?怨不得皇帝陛下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的,若不是阿节来家归省时提起过,我也想不出这法子。”
孙夫人道:“夫人足智多谋,此番一定能将曹华顺利嫁出去,为曹冲公子谋得嫡子的身份。”
环夫人想到爱子光明的前程,笑逐颜开:“若是果真如此,你亦功不可没,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若是司空来我屋里,我一定劝他常去陪你。”
孙夫人红了脸道:“多谢夫人提携。”
※※※※※※※※※※※※※※※※※※※※
这段时间我干了件大事,我把这篇文的故事梗概给编剧张巍老师看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