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沅早已不是建国初年时那副百废待兴、朝臣们个个心怀抱负的样子, 许多前朝旧习死灰复燃,身居高位者也开始腐朽堕落,问题堆得一多便积重难返,我自然知道。
有人说贪墨的问题屡禁不绝, 处理完一批还有下一批,如果真把所有手脚不干净的人都下狱,沅国很快就会面临无人可用的境地。这种说法, 从逻辑上来讲似乎也没什么大错。
但我暂时考虑不到那么久远的事情, 我只知道眼前有不平事,便该去帮蒙冤者击鼓鸣冤,答应了唐家父女帮他们查清此案,就不该食言。
我把名单小心地折叠收好, 对六公主道了一声谢,便起身告辞前往御史台。
御史台今日依旧清闲, 我一路走进去就没见到几个人,司空逸轩撑着下巴独自坐在官署内, 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看见我来找他, 才堪堪把张大的嘴给闭上:“今日又要检举谁?”
司空逸轩大概是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看见有人来便直觉是来跟他检举揭发。
我懒得跟他拌嘴,将名单往他面前一递:“前天你托我办的事,幸不辱命。”
司空逸轩闻言呆了一下,继而瞪大眼睛赶忙摆正了身子坐好,拿过名单开始浏览, 其间忍不住抬头瞧了我一眼,啧啧感叹:“我只是笃定你一定有办法,没想到你今天就把证据带来,简直神速。”
“……”
若早知他对我没抱那么大期待,我再慢悠悠拖几日也不迟。
不过好在结果也没怎么出乎我的意料,六公主真把证据给交了出来,其中当然也有二皇子审时度势的功劳,以后若有机会见面……罢了罢了,之前二皇子还派人到我家门口窥伺来着,就当作与这件事抵消,既无仇怨,也无恩惠。
我等司空逸轩把名单看完,问他道:“如何?这份名单是否有用?”
“有用。”司空逸轩说着,把名单夹进了手边一卷整理好的卷宗内放好,信心满满,“我就不信刘茂还能翻得了案。”
他如此有斗志,我自然也对御史台的查证结果无比期待,毕竟司空御史至今还从没失过手。
我道了句“鄙人静候佳音”便准备告辞离开,司空逸轩却叫住我,将手边的另一份卷宗递给我:“听闻刑部最近在找余进宝不服判决、故意逃避流放之刑的证据,既然你帮了我的忙,我也顺道回个礼。”
那份卷宗厚厚的一摞,当下我肯定是看不完的,因此没急着翻阅,而是问司空逸轩道:“这是什么?”
“余进宝被判流放逃跑以后的最初几年没敢回乡,到处做生意,只不过稍微收敛了点,给地方官员送点小礼物,达不到行贿处罚的界限,因此这些事只是被记录在案,对御史台没什么用。”司空逸轩回答,“但是余进宝跟这些官员来往时,或多或少提过自己当年被判流放逃跑的事。他把这种事当功绩来炫耀,这些地方官员倒是记得清楚,你拿去给刑部的人看看,应当会有用。”
余进宝给地方官员的送礼记录就这么厚一摞,实在叫我吃惊,不免又想到六公主跟我说的“积重难返”,我掂了掂手里的卷宗问:“这么多……御史大人能否给我透个实底,沅国真正清正廉洁的官员还剩几许?”
司空逸轩“唔”了一声,“这就要看是论心还是论迹了。”
这都能跟善恶之争一样辩出个论心论迹,我很好奇,“论心如何?论迹如何?”
“论心,既已做了沅国臣子,手中有权势,说完全不想借手中权势谋求好处不可能;论迹,沅国大多数臣子没这些巨蠹的胆子——”司空逸轩指了指夹着我刚才给他名单的卷宗,“只是暂时还不敢做越界的事。”
听司空逸轩这么一说,我总算对沅国朝堂恢复了一点信心。
想想也是,普通人大多没那个胆子去做御史台注定会查办的事,就跟盛淮的父亲当年来我家送夜明珠一样,我瞧着是真好看,要收也是真没胆。
不过……
我垂眸看了看卷宗上所写的日期,竟是去年就整理好的,司空逸轩今天才送给我,叫我不解:“你之前忘了给我这个?”
司空逸轩严肃道:“贪墨案牵涉的人员众多,难保不被人泄露消息捅出篓子,我总要先确定了你的身份再考虑要不要给你。”
我摇着头感伤道:“我单家祖上代代奉公守法,司空御史居然不信我。”
“你祖上如何跟你有何关系?”司空逸轩犀利地问:“就你家里那位的身份,难道还不够我怀疑?”
唉,这话就叫我不好回答了,我总不能说东平王府可能是有取季氏江山而代的心思,贪却是没有贪的……啧,听起来也太过混账。
“御史怀疑得对,若不是有御史这样的人,我沅国朝堂恐怕会比现在还乌烟瘴气。”我赶紧奉承几句,辞别司空逸轩,把他给我的卷宗送去了刑部。
刑部的忙碌和御史台的清闲对比鲜明,我找到表哥时,他正手里捧着一碗面条边吃边看卷宗,见我过来只示意我先坐一会儿等他,连话都没顾得上跟我说。
“你今日出门前没吃早饭?”我预料着自己呆不了太久便也没坐,在屋内随意绕了一圈回来,看到表哥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为他的肠胃感到忧心。
“办案费脑子,这是加餐。”表哥简短地解释着,抬起碗喝完面汤,将卷宗上最后几行字看完,这才有空转过头来问我:“何事?”
我赶忙将手里的东西递上,“余进宝的案子,司空御史提供了一点线索,说是对你们有用。”
表哥接过卷宗翻了几页,看清内容以后差点感动得哭出声来:“总算用不着我大海捞针似的去查了,司空逸轩是吧?有机会我一定当面致谢。”
刑部所办的每一件案子,其背后都需要海量的信息搜集和查证,如今有了这个就能减少大部分的麻烦,表哥自然对司空逸轩感激不尽。
表哥把手下的人叫来,对那人道:“这份卷宗你好好看看,能查的相关人员都尽量筛查一遍,如果确实有用,你们乙组手里的活便能停了。”
那人闻言如蒙大赦,颓丧的头立刻扬起,接过卷宗以后兴奋得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下属和上官都对此事如出一辙地感到高兴,刑部这边的办事效率倒是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担心。
表哥处理完卷宗,转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我:“你现在有空没?能不能帮我个忙?”
刑部查案的事我当仁不让,表哥也很少跟我这般客气,他的态度让我奇怪:“什么忙?”
“小事。”表哥起先还想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这副样子没被他维持多久就立马破了功,眼神转变为惊恐:“唐静不肯吃饭,你能不能去劝劝?”
案还没结,当事人却因绝食出了问题,这意味着表哥又要写大量的文书来解释,难怪会叫他感到害怕。
唐静曾在建造战船时帮忙做过饭,于情于理我都该去劝劝,但我听他的意思分明有更好的人选,“你言下之意,唐大叔没绝食?找唐大叔劝过吗?”
“劝过。”表哥叹了口气,满脸沉痛道:“亲爹劝都不管用。”
“亲爹劝都不管用?”我自我怀疑道:“我劝岂不是更不管用?”
“这可难说。”表哥期冀地看着我,“你这么……能言善道的。”
表哥在“能言善道”一词之前的停顿,实在是叫我无法忽略。
我反问:“你其实是想说我最会胡扯忽悠人吧?”
“我怎么能这么说自己亲表妹。”表哥嘴上一套,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忙不迭推着我往刑部监牢的方向走,“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我已经把能劝的都找来劝上一遍,实在是没办法,你去看一眼,要是不行我也不强求,大不了最后骗她说余进宝的案子结了她弟弟已经被放出来,看会不会有用……”
“我觉得不妥,如果不小心被她发现你骗她,后果只怕会更严重。”我不忍看着唐静把自己活活饿死,劝肯定要劝,便没让表哥推开始自己走,“你赶紧回去继续查案,真把案子结了还唐家父女一个公道才是正经,我去跟唐静胡扯就是。”
表哥对我抱拳,道了句“大恩不言谢”,然后把旁边的侍卫叫来,吩咐侍卫给我带路。
侍卫刚才站在一旁已经听到了我和表哥的对话,给我带路时嘴上便无法消停:“他们父女俩绑架人有违律法,到现在都没对他们用刑,已是极大的恩典,要我说,姑娘你和大人就是太心软,唐静要绝食就绝食,饿得没力气了找人灌就是,劝什么啊……”
我也不想这般麻烦,可要不是刘茂和地方官吏的一番胡乱作为,唐家父女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此类案件比一般案件更加棘手,办不好只会叫百姓对朝廷失去信心。
民心有失,才是亡国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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