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弈辰太习惯身边人离开了。
十六年前,舅舅把他放在墨霜门所在的霜山山脚下,头也不回地离去,三年前,他说要从军,师父捋一捋胡子说“该出师了”,从此不见踪影,一年前,秦洛潇在皇宫外等他,听到“景王”二字,毫不犹豫地挥开了他的手。
今日,师父的故交姚金盛对他破口大骂,句句有理。
符弈辰察觉了身后探头探脑的动静,微微一瞥,见着齐文遥面上现出了怜悯之色。他护着的人,对一个恨不得杀掉他的凶徒有了不忍,他应当气恼,回忆旧事又感到理所应当。
齐文遥能离开的话,早就没影了。
所以,他之前没有说出那一句“你觉着我杀了师叔吗”。答案显而易见,齐文遥不怕偷偷接近、行踪诡秘的翟一尘,显然不认为翟一尘是个活生生砸死人的凶徒。不是翟一尘,便是他了。
符弈辰不想看到齐文遥的抗拒与疏离,没有回头,默然听着姚金盏的骂咧。
齐文遥却握住了他的手。
符弈辰愣神片刻,便紧紧牵好了。
性情大变,哪里学的剑术,凭什么觉着翟一尘会说潇儿在哪,对着齐家二哥为何说出齐太傅的名字,怎么有那么好的水性……齐文遥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他看不透,准备查个明白。
如今,符弈辰忽的不想查了。
齐文遥没有离开,好好地待在他的身边。
这就好了。
*
一个时辰后,符弈辰出发前往津兴州附近灾民最多的东郊。
东郊离受灾严重的三个村很近,地势平阔适合设粥棚,还避免了那些没有受灾的城里人来贪小便宜。粥棚很大,现煮现发,还设了挡雨休息的棚子,也算有吃有住给灾民一个落脚处。
齐文遥瞧着大棚子下面一堆灾民挤着,觉得温软舒适的马车坐不下去了,“让我下去吧。”
“好。”符弈辰牵了他的手。
他们下了马车,便听到一阵阵呼声。齐文遥望过去,乍看是灰扑扑的地上长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泥包,细看发现那些“泥包”是长着胳膊腿会喊话的人,心里一酸,“这么惨。”
齐文遥穿越前住在一个平安的城市,在发生灾祸的时候也会捐款关注,瞧一瞧救灾新闻。他以为自己算是见过人间苦难、承受能力还行的人,亲眼看到活生生的画面才知道那么震撼,差点愣在原地。
符弈辰一瞧便知他不会安心待着了,“一起施粥?”
齐文遥看了一眼施粥的地方。
施粥人的动作极快,勺子翻飞转瞬间盛出好几碗。即便如此,灾民也是一波接一波哀求着,从来不断。施粥的动作要快,心肠也要硬些,碰上苦苦多要的人要狠下心拒绝,不然能吃上这一锅的人又会少好几个。
齐文遥自认没这种本事,看上了煮粥的地方,“我能去那边吗?”
煮粥地方能做的活累且不干净,砍柴烧火,煮粥盛粥,一不小心就会弄脏一身。他说完才发现这一点,悄悄看符弈辰的脸色:苦累无所谓,脏就是摆明要惹恼符弈辰了。
破天荒的,符弈辰居然答应了,“嗯,小心点。”
“嗯!”齐文遥爽快应着。
这是受灾的地方,他们特地换了一身朴实颜色的衣服过来,不大显眼,到了粥摊前才听到强烈的呼声。符弈辰分粥不见得多厉害,主要是给百姓一点朝廷会救灾的信心,算是种信仰了。
反正不是喊自己,齐文遥找好煮粥的地方奔过去,然后明白为什么符弈辰会答应了。
这里都是王府带来的侍卫,一个个都看着他。
有这么多人护着,齐文遥能干的活特别简单,而且可有可无——偶尔搅拌一下白粥,免得糊锅,
“啧。”齐文遥觉得不用搅拌这么勤快,看旁边的小伙子砍柴砍到额头冒汗就凑上去,“我们换换呗?”
“万万不可!”
“你看不起我啊?快,粥要糊了。”齐文遥受够了被当成羸弱病夫的感觉,较上劲,一把抢过斧头。
粥糊了,挨骂好像也挺严重。小伙子奔过去搅拌,一边搅拌一边冒汗,不是被白粥的腾腾热气熏的,是心里干着急——这么大的斧头,伤着王爷天天搂在怀里的心肝儿怎么办?
齐文遥根本不需要别人担心,举起斧头干脆利落一劈。
柴火断截,截面还相当漂亮。
“哈!”齐文遥得意,要去拿更粗的柴火。
“公子。”魏泉不知何时来了他的旁边,一把抢过斧头,“小心伤着。”
齐文遥站起身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魏泉,明白抢不过了,“好。”
魏泉转头找着在锅边的小伙子,瞪了一眼胜过千万句骂。小伙子抖了一抖,赶回来接过斧头片刻不敢停地砍柴,脑门上冒的汗更多了,憋得不行的脸颊也更红了。
“抱歉。”齐文遥说了一句。
小伙子头也不敢抬,眼里只有柴。
一锅粥煮完,搬到摊子那边的累活当然轮不到齐文遥来做。齐文遥又成了闲人,叹叹气,跟着那锅粥一起走到摊子那边去,想跟符弈辰求求情。
至少解释一下,别连累刚才那个小伙子嘛。
“奕辰,”齐文遥叫了一声。
叫王爷的人多了去了,叫奕辰的人就他一个。
符弈辰回过头,可是没像平时那样主动靠近他。
齐文遥看到符弈辰手上的脏痕,讶然,“这是……”
“小孩子不懂事。”符弈辰说。
齐文遥看了不远处在舔碗的小孩子,明白了。
方才施粥,符弈辰迎来了好几个小孩子。小孩子不懂什么是王爷,就懂得自己饿得不行没法忍了,用脏兮兮的小手拼命往前伸。粥还烫着,符弈辰不会任由小孩子被烫伤,得抓住小手好好劝。不光衣服脏了,手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唉,情有可原。”齐文遥主动帮符弈辰拍一拍袖子上的污泥。
符弈辰皱眉,“无事献殷勤。”
“……”齐文遥哼了一声,“有事。让我干点别的。“
“回马车待着。”
“除了这个。”
“去喂粥。”符弈辰真的给他分了一个活,“那边。”
齐文遥看过去,看到一个妇人在吹粥喂孩子。
那边有个被围起来的小圈,是不便行动的病人、老人和带着女人的孩子呆的地方。他们不用自己领粥也不怕别人来抢,但有时候连自己都顾不好。比如符弈辰指的妇人,有两个孩子等着吃,一个接一个喊饿正哭得稀里哗啦。
做保姆也比闲着强。齐文遥走过去帮忙,帮完了又给旁边的老大爷用扇子扇凉白粥。
他一个接一个地帮,得了不少感谢。
“多谢公子。”有的人甚至哭了,“大、大恩大德……”
哭着哭着,把自己给呛到了。
齐文遥无奈,“慢着点。”
“你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忽而发话,“潇公子?”
白发老者算是半个病人,腿瘸了,不妨碍吃粥,来时不情不愿嚷嚷非要知府亲自请过来才消停。大概是觉得自己没问题,白发老者远离这些老弱病残,坐在一边吃,吃完了就像齐文遥那样给别人帮忙。
白发老者在的地方,齐文遥不会过去,去别处照顾有需要的人。白发老者同样如此,一直到某人喊疼要看大夫才折回来,与齐文遥打了个照面。
一打照面,白发老者懵了,叫出秦洛潇的名号。
齐文遥笑容僵在了脸上。
“是你吧!”白发老者倒是自顾自开心上了,“潇公子!我终于见到你了!”
齐文遥回过神,退后两步避开白发老者的碰触,“我不是潇公子,你认错人了。”
“是吗?”白发老者再三打量他。
齐文遥指了指自己的眼边,“潇公子这里有痣,我没有。”
白发老者瞧了一瞧,反而更肯定了,“有痣啊!只是浅了一些。”
齐文遥那叫一个来气,“这不是痣,是……”
他没法解释。印子是原身长期点痣留下来的,浅浅淡淡,可以说是痣也可以说不是。
“潇公子,大家都懂得你行善不留名。”白发老者语重心长说,“你不认,没事。我们心里明白自己受了谁的恩,日后会天天为你祈福的。”
旁边的人附和:“是啊,潇公子心肠太好了。”“原来这就是潇公子啊!”“我们一辈子都会记着你的。”
齐文遥很不是滋味。
他昨夜几乎没睡,随着符弈辰坐马车忍了一路颠簸来这里救灾,想尽办法给灾民们帮忙,方才被小孩子吐了一身也没有半句怨言。
这么多辛苦,换来的是有口难辩的尴尬?
齐文遥不愿意留名,更不愿意被当成秦洛潇。
符弈辰这么做就罢了,为什么别的人也要指着他叫“潇公子”?
齐文遥气到了极点,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他收起了笑,没有回应那些人的称赞与感谢,感觉心头的苦涩蔓延到了全身,几乎抽尽了浑身的气力。
他木然转回身,拖着脚步一点点往马车的方向前行,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上的马车,什么时候坐回了来时的位置。
外头忽然下起了大雨。
齐文遥听到雷声,从马车的小窗往外瞧了一眼。豆大的雨点落到未干的地面,泥水飞溅,处处狼狈。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身上肯定也沾了泥巴,低头瞧瞧,这才发现腰间少了一样东西。
他一下子惊醒了。
符弈辰送的那一块“潇”字玉佩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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