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未到,天色正是最暗的时候,黎玖突然睁开了眼睛。方才还酣睡正香,却突然就清醒了过来,再也入睡不得。
黎玖仿徨的坐起身,手无意识的滑落在腰间,那个小葫芦还是冰凉凉的,丝毫没有被温暖的模样。黎玖换上昨晚她娘就准备好的新衣,绳索如若无物的穿过了衣衫,依旧扣在最外面充当了装饰。黎玖轻轻的推开房门,正堂里有一点忽明忽灭的红色火光,黎猎户竟是一夜未睡,地上的烟灰堆出了灰白的一撮儿。
“爹。”黎玖轻声的走过去,坐在黎猎户身边,只喊了一声就又沉默下去。“在书院多听先生和夫子的话。不要莽撞,但也不要什么事都听温雁回的。”黎猎户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笼罩得他面容有些模糊,“多为自己想一想,自私些好。”
黎玖不明所以,但也乖巧的坐着,只是记住了几句就不得而知了。
“去书院的路很长,东西我给你收拾好了,时间不早,我送你去私塾。”黎玖依言往桌上看去,那里只有寥寥的三样。一个颇有些分量的黑布钱袋,里面装了大半袋的碎银;一柄带着牛皮鞘的长猎刀,是黎猎户常用的那把,刀柄已经被磨得油光润滑,即便还没抽出也能想象藏在其中是何等锋刃;另一把是黎玖用的刀,短小轻便,也已被磨得很锋利,收在木鞘里。
没有换洗衣物,更没有干粮,连个像样的包袱皮都没有。黎玖怔然,黎猎户却已经站起身,将长猎刀放在她右腰侧下方的挂钩上,轻拽了下确保稳固,才又将短刀安放在黎玖常用的小挂钩上。
钱袋落在手里,黎玖被黎猎户轻力推搡着出了门,刚想再回头看一眼生活了十四年的木屋,却被大手按住了脖颈:“回不了头了,还是往前走吧。”
凌晨的山路还是很黑,父女二人沉默无言的走着,这条下山的路黎玖是很熟悉的,往常疯跑过去的时候总觉得很短,今日却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镇口渐渐近了,黎玖能看到私塾那边终年长明的烛光,屋外的柳树下有个模糊的人影,他脚下有个柳木制成的小书箧,上面蜷着一团猫,两点灰蓝色的眼睛向着镇里望来。
“自己去吧。”黎猎户没有送到头,他在私塾五丈外停下,温和的将黎玖推了过去,“一路平安,长长久久。”黎玖的鼻头突然有点酸涩,但终究没有落泪,挥了挥手,钱袋好好的揣在怀里,两柄猎刀在腰间沉甸甸的分量让她安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刘夫子站在柳树下,八载前这还是根光秃秃的枝条,连颗叶子都没有,如今已亭亭华盖,高出了屋顶许多。柳条上光秃秃的没有叶子也没有落雪,但黎玖却觉得上面盈满了生机与活力。
“黎玖,你来了。”刘长青似乎对于黎猎户的敬而远之早有准备,伸手招呼她走到自己身边。那只长毛猫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眼睛盯着黎玖,似乎想将她盯出一个洞。
黎玖突然想到,八年前自己看到这只猫的时候,它便就是这般模样,连身上的皮毛都没有过变化,镇子上的人家里的家猫早已是故去过一茬,现在养着的都是子辈,却也都是正经大猫的模样了。
这只猫……怎么可以活这么久?
黎玖刚想张口问,远处就又走来一点火光。
温雁回也是身无长物的模样,只是穿了一身簇新的长衫,白净净的,提着个纸糊的直筒灯笼,里面放了支蜡烛,在她周围映照出温暖的黄光。
“雁回!”黎玖叫了一声,似乎是等来了些离家远去的慰藉,凑在温雁回身边,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我们便走吧。这间私塾,就留给小林镇,如果以后能有有缘人来此,也算是一桩善事。”刘长青看了看他亲手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屋舍,手放在两人合抱的柳树上,“柳枝儿,我们该回家了。”
那颗柳树上散发出莹莹的绿光,形影变幻逐渐缩小,缓缓的变成了一根柳树枝条,上面长出了八对纤长幼嫩的叶子,不再是光秃秃的难看模样。黎玖感到腰间的小葫芦动了动,低头去看的时候却发现它还安稳的垂在原处。
刘长青将柳枝插在书箧的一边,猫跳下来蹭在脚边,他背起书箧,声线平和:“走吧。”
小林镇上没人养马,自然也不会有马车,温雁回提着灯笼和猫走在刘长青右侧,黎玖则在他左侧。三人一猫没入了深沉的夜色里,黎猎户看着私塾旁边地上那个曾经插过柳枝的细小孔洞,轻声喟叹。
“鹿鸣书院。”
虽然已经入春,但太阳还是升的很晚。一片黑暗里只有温雁回的灯笼有些许明亮,黎玖从未走过外出的路,左手无意识的握住了垂在腰间的青皮葫芦。
沁凉自掌心传来,不是金铁的寒冷刺骨,葫芦好似还是长在藤上一样,黎玖的手指落在上面,似乎还能感觉到表皮下面有汁液的流动。
那只猫突然窜到了左边,敏捷的一跃就跳在黎玖肩膀上,颇足的分量让黎玖身子往右边一沉,手臂下意识的抬了起来。猫顺势落在了她怀里,被两只手臂托着,安稳蜷成了毛茸茸的一团,闭上眼睛开始打呼噜。
“刘夫子……你的猫是在报复我吧……?”黎玖惊住了,停下片刻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刘长青有了一段距离,赶紧抱着猫往前跑了几步。这猫比两只大山鸡还要沉,甚至快赶上乳猪了,手掌往上一摸却能感到蓬松的长毛,其实它还瘦的很。虽然长得像个鸡毛掸子,但手感还真好。
“宝儿她喜欢你。”刘长青露出了一丝笑容,紧接着黎玖脸上就被它用肉掌拍了一记。
“哎哟,鸡毛掸子,很疼的啊,你不知道自己什么吨位吗?哎呦呦,别打了,别打,待会儿太阳出来没法见人了……你还打!把你丢出去哦!”黎玖囔囔着脸上被连着拍了十几下,两只猫爪在眼前挥舞连路都看不清了,只能看着刘长青的青衫跟着往前走。
宝儿像个温暖的火炉,让黎玖全身都暖洋洋的热乎起来了,甚至不觉得迎面而来的寒风有多少冷意,到最后也没舍得真的丢出去,但是这么沉的一坨捞在怀里也太累,只抱了这么一会儿,黎玖就感觉两个胳膊像是灌了铅一样的重,还酸痛不已。
“刘夫子,你怎么养的猫,好沉,如果传授给镇上的人,保证猪啊羊啊的能再肥上一圈……还打!”黎玖脸上又挨了两猫爪,却拿宝儿毫无办法,一路囔囔着往前走,倒也将离家的愁苦冲淡了些儿。
天色逐渐亮起,东边的山后开始浮现出鱼肚白,刘长青停下步子,看着那轮金红色的太阳缓慢而坚定的浮上山头。
温雁回手里的灯笼静悄悄的熄灭了,灯底只剩下一滩燃尽的烛泪,黎玖回头,小林镇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莽莽群山里,再往前看,依旧也是望不到尽头的山林。
“刘夫子,我们要走多久?”黎玖吃力的换了个抱宝儿的方式,问刚从日出中回过神的刘长青。“走到临湖镇,然后坐船。”刘长青将自己的书箧往上扶了扶,那根柳枝儿在晨风中摇摆着,十六枚叶片微微卷起,迎接着洒落下来的日光。
“坐船?我还没坐过船呢!”黎玖惊喜的叫了起来,怀里的宝儿似乎也不是那么沉重了,即将到来的新奇体验让她有了许多走路的力气。“临湖镇很远,按如今的脚程来算,我们要走十天。日夜兼程的话。”刘夫子没有再答话,温雁回轻声开口。“雁回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黎玖惊讶,随即想起,这条路,她当年就走过一回。
“刘夫子,中间我们不进城吗?爹给了我好多钱,我们雇个马车吧!马车我也没坐过!”黎玖费力的掏出钱袋,举给刘长青看。“财不露白,黎玖,收好了。”刘长青无奈的训斥了一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私塾里教了你们那么多道理,现在正是思的好时候。”
“思学也要吃饭啊刘夫子,你要成仙吗?”黎玖硬扯歪理,将宝儿往上举了举,大声说着,“餐风饮露,无尔饥兮?”
“是啊,要成仙,要得道,更要济世爱人。”刘长青反而怔忪,幽然叹息一声,“那做饭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啊?啊啊啊?”黎玖茫然,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抱怨了一句怎么就被又强加了个任务,刚想要叫屈,嘴就被一猫爪按住了。
宝儿人性化的翻了个白眼儿,似乎在说这一路上就你事多。
“那我们第一顿就吃鸡毛掸子吧,反正这么肥……哎哟!疼!你打就打,别亮爪子啊!别别别!宝儿大爷,宝儿大娘……哎哟,宝儿姐姐、宝儿小祖宗!别打了!好疼!”黎玖的哀嚎将林子里的鸟都惊了起来,太阳明晃晃的,温雁回似乎忍笑忍的很辛苦,抓着灯笼提竿的手死死攥紧,白皙的手背上都浮起了青筋。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