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温雁回多喝了碗驱寒的姜汤,酉时刚过便躺下睡了,黎玖却精神得很,将桌上油灯挑得稍微暗些,头回真正闲散下来,心里一动拿出怀里那本封面无字的小册子,放在桌上翻开第一页。
“以太极自然而修,参日月流转之奇,夺天地造化之功。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书页翻动,黎玖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在书页上默读下去,只觉得眉心有些刺痒,腰间的小葫芦也开始变得滚烫。
“以剑御气,以修内功而参天地自然。气者,曰神曰空,下者守形,上者守神,神乎神,机兆乎动。机之动,不离其空,此空非常空,乃不空之空。剑舞气动四方,剑影漫若流光,所到之处若炎风之狂扫,波及之地若焰雷之轰鸣,若天宇之暴烈,威迫山色沮丧,天地低昂。”黎玖越读越是激动,急不可耐的再去翻,却发现薄册已经见底,最后一页上没有文字,只是用笔模模糊糊的勾勒出了一片流光,正中央有一道极细的墨线,似乎裹挟着无尽锋锐想要破纸而去。
这书册不像是残本,更不像普通书籍那般完整,零零碎碎让人摸不到头脑。一遍读完,小葫芦也没了声息,黎玖再翻开来第一页,却发现上面的字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赶紧再往后翻翻,连最后一页那意味不明的画也不见了,只留下几张陈旧的纸页,黎玖再碰一碰,在桌上老朽得碎裂开来,遭风轻轻一吹就变成了一地纸灰。
好在已经都记下来了。黎玖略有后怕,将灰尘扫在角落里堆积起来,吹熄了油灯躺上床去。
“空非常空,不空之空。”虽然躺下了,黎玖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些字儿,纵使隔着一层中单也能感到腰间小葫芦又开始发烫,那热度几乎要将棉被点着。
“轰!”船外突然炸起一声雷鸣,黎玖被惊了醒,拉起舷窗往外看了一眼。
潼湖上不知何时聚集起了大片大片厚重的黑云,乌泱泱的将天空全部遮蔽起来,阴沉的天色仿佛抬手可触。湖上风声大作,狂风卷起湖浪拍打在船身上,不少颇高的浪头高过了船舷,拍打在一楼的甲板上,将木板濡湿成滑溜溜的难行。
“各位客官,今夜风雨太大,船走不了喽!只得下了船锚,在湖心待上一夜,等风浪缓些儿再走!”船家在船头喊着,也有服侍的下人挨个敲着舱门,半带愧疚的毕恭毕敬叮嘱,生恐惹了些儿不快。
“这贼老天!”风高浪急,外加雷鸣阵阵,即便下了锚,五羊丙号也像一片轻盈落叶般狂颠乱荡,睡得再沉的人也无法入梦了,豆大的雨珠胡乱敲下来,舱里更显湿冷,船客们索性都穿戴好了保暖的衣服,走到一楼堂中喝些儿烧酒姜汤暖身,还能烤烤火。
“小郎君,又来予你妻子讨姜汤?”黎玖声音低,眉目也不尽显女气,身材更是瘦削,兼以船上灯光昏暗,管着后厨的船家女硬是仍认为她是个男子,颇带了些儿艳羡的看了眼裹着厚衣面色不虞的温雁回,心想这么个俊俏的小郎君,怎的就娶了个病秧药罐回家呢?
“唔。”黎玖也不好做辩驳,毕竟她与温雁回太过亲密,冠以闺中密友已不合适了。她双手接过那碗九成满的滚烫姜汤,不成想那边的船家女又偷偷递了一个小陶罐来,草绳拴着罐口挂在她手腕上。“这是些儿米酒,清冽微甜,小郎君拿去在火上烤暖了喝吧。”船女冲她笑了笑,又转回后厨。
黎玖眨了下眼,决定还是赶紧回去,将姜汤递给温雁回喝了,看她被姜味辣得皱眉,将陶罐放在火边煨暖了倒了一点在碗底:“雁回,喝点儿?”
酒气扑面,倒也清甜的很,温雁回只喝了一碗底就面上发烧,额头细细密密的浮着汗珠,也不知是姜汤还是米酒的功效。黎玖拿袖口给她擦了汗,又紧了紧她身上的衣服。刘长青此时不知去了哪里丝毫不见身影,黎玖小声叨了句长胡子,也便就不再去寻他了。
寒气侵染得黎玖都有些冷,船外湖面上也像临湖镇一般涌起了白茫茫大雾,有些看不清湖面上的情景,只是狂风恶浪依旧。黎玖将更显滚烫的陶罐拎起来,往碗里倒了些儿一口饮尽。
黎猎户是嗜酒的,却很少醉,黎玖也从小跟着他喝了些儿,是知道自己酒量的,不怕就这般醉了。更何况这米酒本就像是略带酒味的饮品,并不上头,再经了火烤更是如同果汁,不虞有醉。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上下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湖面上遥遥的传来哀怨歌声,黎玖凝神细听,竟与前几日在客栈里听到的分毫不差,只是那歌声更清晰几分,哀伤的曲调反复咏叹,仿佛能钻进每个人心里。
温雁回昏昏欲睡,黎玖勉强将她在人满为患的厅堂里护住倚在自己肩膀,就听到船那头传来一阵痛哭之声。
一个中年汉子手上还捏着酒碗,里面昏黄的烧酒已经被喝尽了,他拼命压抑着的哭声和歌声风雨声混杂在一起,听得更令人心里憋闷不已。
突然,那中年汉子将酒碗往桌上一敦,面上涕泗横流,大步走到甲板上,暴雨瞬间将他头脸打湿,看不见了泪痕。“如此独活,又有何用!”他发一声喊,竟然就这般纵身跃入湖中,魁梧的身子连个水花儿都没溅起,就被汹涌波涛吞没了。
船舱里的人都被惊呆了,一瞬间静谧到了极点,只能听到雨滴砸落的声响。紧接着船上就像炸开了锅,众人嘈杂着好好一条汉子,方才还在喝酒聊天,怎么就这般跳了湖。
黎玖想起自己跨到窗棂上的那只脚,对他的跳湖似乎有些明朗,脑子里却又像一团乱麻。
狂风挂了当有一二个时辰,湖上的雾气却越来越盛,一团团的围涌,连漫天墨云都瞧不见了。耳边的歌声更加哀婉凄凉,船里的人个个都憋着一股愁绪不知该跟谁倾吐。
“轰呜呜!”雷声又陡然炸在耳畔,将那歌声震得七零八落。乌云白雾将闪电遮得看不见一丝儿,雷鸣却直扑下来,没有一点挡着。“啊呀,骇死人了,骇死人了。”有胆小的船客捂住了耳朵,但船里弥漫着的那股愁绪也好似被雷声洗净了,众人脸上再看不到哀伤。
经了这些儿风波,船客们也似乎都熟悉了湖里的波涛,熬到后半夜都吃不住渴睡,纷纷回了各自船舱将睡,黎玖将温雁回搀回了舱房,自己躺在床上却半分儿也睡不着,只得又下到空无一人的船舱里,就着残火喝剩下的小半罐米酒。
风雨如晦,很快那点儿残余的木炭也烧尽了,黎玖将最后一口米酒灌进肚里,顺手拿起一边的纸伞撑了,站在二楼的甲板上,另一手抓着湿滑冰冷的船舷,抬头去望。
雨珠坠在天空与湖面之间,好似万千水线将天地连接起来,咚咚咚敲打在纸伞上传来油纸难承重负的声音,雨水不间断的从伞骨滑落,将她的鞋面和衣袂全部打湿了。狂风裹挟着湿寒潮意往她身上扑来,雷声重又沉寂下去,哀婉歌声再度响彻湖面。
这一回,黎玖倒不觉有什么伤心之处,许是方才米酒喝得多了,醉意现下慢慢显出。
“空非常空,不空之空。”迷雾繁乱之间,黎玖的脑海里不自然涌现出那本书册上的字迹,口中喃喃的诵读着,眼睛紧看着不停宣泄雨幕的天空黑云,似乎再也移不开。
歌声更胜,风雨狂作,黎玖终是握不住了伞柄松开手,那油纸伞顷刻被卷上了天空,狂风撕扯之下,只几瞬就被刮成了几片破碎油纸和残破竹骨,不知被裹挟到湖里哪个角落了。
雨水将黎玖的头冠和衣衫全部打湿,冰冷水渍覆在脸上顺着脖颈滑入里衣,激起轻微的寒战。
船尾又传来两声重物落水的声音,黎玖知道又有人跳湖了,却半分回屋的想法也无。那片被浓雾和乌云遮掩住的天空似乎有万般美妙,连黎玖也不知道自己驻留在此,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船舱三楼上突然激射出几枚纸符,划过雨幕笔直的往湖心落去。纸符一触湖水便燃起明蓝色的火焰,毫不畏水的往湖底沉去。
风浪更胜,黎玖几乎在狂风的呼啸声中听到了铁锚不堪重负的悲鸣,黑沉沉的湖底被那几朵火焰映照的一片明亮,黎玖低头,就看到大片大片的白骨,刚才投湖的几人也变成了其中簇新的几截,只还剩些儿布衣碎片挂在上面。
火焰缓慢又笔直的沉在湖底最大的一团阴影上,歌声猛然一断,紧接着便是几乎要将耳膜刺破的号叫。
黎玖看得分明,那是一条丈许长的怪鱼,腮边密密丛生着近百条鱼须,腹下两对鱼鳍极长,鱼头上却长了女人一般的五官,大嘴翕张发出一阵阵惨嚎,却被无数道水草缠绕硬生生定在湖底,连鱼尾也摆动不得,最终在水下化作了一团灰烬,连带着那遍布湖底的白骨,俱化作飞灰,混入淤泥。
火焰没了可烧之物,逐渐的熄了,湖底又被黑暗吞噬,风雨也不知何时停了,只是黑云还阴沉沉的压在头顶。
黎玖轻轻的抹去了脸上的水渍,嘴唇翕动着,依旧在念诵。她腰间的小葫芦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逐渐转成了一抹极淡极悠远的天青色。
“咯!”
一道白到刺目的雷光突然劈开云层,浓厚乌云被撕裂成两爿露出了其后疏朗星光,久久没有愈合。
黎玖的眼睛变得极亮,那雷光似乎停留在了眼瞳之中,脑海里书册最后一页那细长墨线几乎和雷光融为一体,裹挟着无尽的锋锐和森寒,还沾着些儿酒气,却总是只差最后一点不能尽功。
“阿酒!”温雁回的声音穿透了愈发稀薄的白雾,那柄长猎刀突然在鞘里发出一声激昂的镝鸣,墨线和雷光陡然合二为一,黎玖觉得眉心微痛,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细小白光划过夜幕,径自投进腰间的天青色小葫芦里去了。
“嗳。”黎玖回过身向温雁回走去,背后乌云散尽,隐隐浮现出晨曦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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