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玖刚洗去一身寒气换上备用衣衫时,消失了一整夜的刘长青便敲响了舱门。他似乎很疲倦,又很无奈,宝儿跳到他怀里,黎玖这才发现刘长青的手在轻轻颤抖,面色也不像白日一般红润了。
“刘夫子,你怎么了?”温雁回给他倒了一盏热茶,刘长青呷了口,又将茶盏放下,他似乎并没发现黎玖昨晚偷偷跑在甲板上淋雨站了一夜。
“临湖镇来往的行商多了,自然也会有些杀人越货的勾当,湖水深邃,那些剪径匪盗杀了人,便将尸首往湖里一推,临湖镇上死了人也图方便扔进湖水。即便蒙昧,人依旧是集天地造化的形体,湖底的鱼数十年吃死人肉长大,逐渐便有这一条开了迷蒙神志,将其他吃过人肉的鱼都吞了,生化出一张人面口舌来,以哀歌引诱行路人和镇民入湖,为它送上新鲜血食。”刘长青又喝了口茶水,神色有些难看,“这等开了本命灵光的非人野物,若本性纯良不曾伤人,便唤作精怪,但若像昨夜那鱼食人成性,便称作妖。这鱼在水中占据天时地利,又吞了三个血食,我一人斗不过,琅琊派夫妻连舱门都未出,最后许是那世家小姐嫌吵,命家奴灭了鱼妖。”
“刘夫子你不是道台九重的修行者吗,怎么还打不过……唔唔唔……”黎玖脱口而出,紧接着就被温雁回捂住了口鼻,挥舞手臂挣扎了小半会儿才掰开。
“日后行走在外,断不可总如此口出狂言。”刘长青再度暗叹黎玖太过少不更事,本身倒是没有被冒犯的愠怒,“我自入书院求学至成为夫子,只研究先师圣人之言,从未修行过伤人之术,是以这一身修为如同纸糊,没什么不方便说的。”
“刘夫子,说不定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能破境呢?”黎玖脱口而出,紧接着特别无辜的抓住温雁回没来得及伸过来的手,“昨天晚上几张纸符,鱼妖咻咻咻的就变成了灰,那个车夫符师连人影儿都没见。”
刘长青面色有些难以言喻的灰暗,他似乎没什么想要说的,起身走出了船舱再无一言。“阿酒,你这话也太……”温雁回埋怨的瞅了一眼黎玖,却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又坐回原位。
“刘夫子又酸又迂,我倒觉得要以毒攻毒。”黎玖一脸一本正经的说着,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拔除寒气。
鱼妖既除,湖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五羊丙号也未受到什么损伤,耽搁了一夜行程,最终还是伴着第三日的曦光抵达对岸。
下船后不是黎玖想像里的气派大城,而是和临湖镇没什么区别的小镇,码头上一溜儿马车一字排开,每一头都膘肥体壮,在寒风里打着响鼻,很是精神。
“当夜风高浪急误了诸位行程,所以船行租用了马车,免费将诸位送到五羊城去。”船老大给船客赔了不是,又将投湖三人的包裹行李按姓名往家里寄去,站在码头边上目送马车们踏踏离去。
“马车……好颠……”黎玖坐在马车里感觉屁股都要被颠成八瓣儿,车厢又低矮站不直身子,坐得憋屈极了,只感觉还不如坐船呢,颠簸得与风雨夜里的船舱也好不了多少。
“五羊城中有一座五羊书院,也是一处修行地。身为鹿鸣书院夫子,我要前去拜会,你二人可要跟去?”刘长青捻着长须刚开口问,就看见黎玖眼睛亮的吓人,“你们未曾入学,前去其实多有不妥。但凡冠以书院之名,都是尊师重道之地,黎玖你可要收敛些性子。”
黎玖满口答应,就差拍胸脯保证了,其实刘长青是半个字儿也不肯信的。
暮色沉霭之中,马车终于停下,黎玖一下车就怔在了原地。
厚重高耸的城门上包着铁皮,上面还长满了尺长的铁锥刺,城门拉环的吞口熔铸成凶恶的虎头,比黎玖的头还要大上一圈。铁灰色的城墙好像要将天都捅破,黎玖望得脖子发酸才看到最上面有几个手持□□的黑点在戍守。
“这不过是东崖州地图上一个小点。”刘长青的手轻轻落在黎玖头上似在抚慰,另一手护住温雁回,将她们拥进行商进城的队伍。
戍城的兵士全身披挂整齐,光铁甲便有十数斤重,铁枪的枪尖在暮色下泛着寒光,一见便觉严厉。相比之下,临湖镇便像个简陋的笑话。
五羊城中随处可见列队巡逻的兵士,道路宽阔至极,两侧的店铺也井然有序,抬眼一望就能看到威严又高大的城主府伫立在尽头。
“五羊城隶属淮南府,青山城隶属淮安府,都归于淮阳郡掌管,城主由秦帝国选拔出官僚任职,是城镇的唯一掌控者,似这等小城,修为应当不出黄芽境。”夜色渐深,家家户户挂在门口的彩色纸灯都亮了起来,五光十色好看极了。
“二月二,龙抬头,有舞长龙放河灯的庆祝,今晚便玩一玩,明日再说吧。”刘长青竟一反平日护崽老母鸡的模样,放黎玖和温雁回带着宝儿独自出去,只是叮嘱子夜前要回客栈休憩,养足精神明日去五羊书院。
“唬!”举着锦绣披挂的舞狮人从狮口中吐出长长的焰火,引来旁观人的轰然叫好,温雁回的脸也被火光映照出好看的红色。
“雁回,给你!”黎玖不知何时离开又从人群里挤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只金黄的鸾鸟糖人,好似还冒着热气,兴冲冲的放在温雁回手里。
温雁回脸上浮现出些温和的笑容,爱惜的拿着糖人不舍得吃,被黎玖催促许久才轻舔了一口。
“二位客官,可要尝尝藕粉团子?有桂花馅儿、玫瑰馅儿、豆沙馅儿、枣泥馅儿,喜欢吃咸有椒盐蘸着,您要是好吃口辣的还有油泼辣子哩!”黎玖和温雁回被半拐半劝的扯到门店里坐下,温雁回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对面。
黎玖循着看去,街对面的空地上用木板搭了两三人高的塔架,在寒风中颤巍巍的,微倾的架台上摆着不少小玩意儿,最上头那个用红绳儿系着,亏得是黎玖眼力好,才看得见是个细长的木匣,红色锦绸上面放着一只玉簪,通体莹白,随看不清簪头纹饰,但看那玉色便知是好货。
木架周围围了一圈儿人,花费银钱买几个套圈,往自己看中的物事上扔,虽然落多中少,却热闹得很。温雁回似乎很喜欢那个游戏,团子只吃了几口,眼神儿总是往那边瞥。
“雁回,给。”黎玖从怀里拿出小半吊铜板,结了账之后全塞在温雁回手里,“我们去玩套圈吧。”温雁回略微露出了些儿惊讶的神情,紧接着收敛了,捏着钱串欢快的跑向套圈的摊位。
“宝儿你看,雁回也很可爱不是吗?今晚就别钻我怀里好不好?”黎玖夹了一个藕粉团子循循善诱,“雁回体虚,你去给她暖和暖和,这一整碗都给你吃。”宝儿翻了个白眼,懒洋洋点个头权当答应了将藕粉团子叼在嘴里吞了,伸着舌头舔了□□掌才跟上去。
不知是寒风瑟瑟还是温雁回确实准头不行,十几个竹圈下去连最末的一层也没套到,更别提放在最高处的玉簪了。黎玖挠头,摸出几个零散的大钱换了圈往最末层丢套,却也是一个都没圈中。她可是能在灌从中套准飞奔野狐的,这竹圈还比绳套要略大上一分。
这木头架子再不结实,还能晃悠得比狐狸跑得快?
“子不语怪力乱神!”黎玖正纳罕,身侧后猛不丁响起一声大喝,她下意识的移到温雁回身前护住,回头去看。
男子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浅蓝色的书生长衫,左胸口用银线绣着一只白色羊头,称得上是眉清目秀,还颇有些俊逸。他身后跟了几个同样衣着的少男少女,手里拿着一柄二十三骨折纸扇,扇头合拢敲在左手掌心,方才正是他喝叫出声。
“小子,你在我摊前乱叫什么?”摊主是个四十许的中年汉子,他脸上颇有些凶恶相,站在木架前质问。“哼,偷奸耍滑之辈,还敢反咬。”男子冷笑了一声,纸扇刷的展开,猛力往他身前一扇。
黎玖看到空中乱飞的萤光陡然密集起来,拧成一个略显模糊的手掌将那摊主往旁边推过,将他顶了几个趔趄差点推倒在地。
“诸位请看。”男子大踏步向前,手掌探到木架前,黎玖明明看到他的手已经穿过了一个精致可爱的布偶,等他收回手臂时手中却空无一物,“这等小人,借用奇淫技巧骗取钱财,还自认有理。”
人群一阵骚乱,纷纷想要找回自己的银钱,却发现摊主不知何时已经卷了钱袋消失不见,一架子的小玩意儿都不要了,唯独最上面的玉簪没了踪影。
“是五羊书院的后生。”有人认出了他的衣衫,还没等众人上前道谢,他人却也不见了,留下的几人则解释称路学长奉行除恶务尽,已追那贼子去了。
众人自然一阵交口称赞,黎玖甚至看到有几个女孩的眼里快要冒出仰慕的花儿来,再看温雁回脸上,却是些浅淡的不置可否。刚刚那个手掌,就是天地灵气汇聚成的?黎玖满脑子都是他一扇扇子的动作,丝毫没察觉到温雁回牵着她的胳膊,将她七拐八弯的钻进了有些阴暗的小巷。
“雁……”黎玖回过神刚要说话,便被温雁回捂住了嘴,另只手指了指透着光亮的巷口。
“已让你赚足了半夜银钱,还敢贪昧我的玉簪?”男子声线平淡,摊主却跪在地上不住的叩头,四周碎银大钱散落了半地,面前放着那个盛有玉簪的木盒。男子弯腰将木盒捡起,小心的吹去上面垂落灰尘,看也不看还兀自叩头的摊主,“滚吧。”
摊主大喜,赶忙将银钱都拾回钱袋,刚转身走出不几步,脖颈上便切出一条纤细血线,身体摇晃颓然倒落在地。
“鄙贱之人。”男子的蓝衫不染纤尘,沾了血的钱袋悠悠从尸体上升起飘到他面前,袋口翻覆,银钱全落进他的香囊。等他身影消失不见,温雁回才放开手,任黎玖伏着身子大口喘气。
“沽……咳咳,沽名钓誉……我要去告诉刘夫子……”黎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头上却被温雁回敲了一记。
“摊主身上有与他身上相同的味道,现在死无对证,告诉谁也不会相信你这个外乡人的。”温雁回又将她带回充满节日气氛的街道上,欢笑声一如半个时辰前那样明亮,“阿酒,等到了书院,你可莫要被这种小把戏骗了。”
“还是要玩游戏的雁回可爱。”黎玖小声抱怨,温雁回脸上浮了层淡红,不轻不重推搡了她一把:“我想放河灯。”“诶,哦,哦……河灯摊在那边。”黎玖冲宝儿吐了吐舌头,牵起温雁回的手往灯摊走去,“小心点儿,这边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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