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章其实很累, 先前放下笔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就像是虚脱了一样, 额头和后背上全部都是汗。
刚才做那十道算题时他根本不敢分一点心, 因为他知道,只有赢下比试震住了在场所有人他们才能有最大的把握顺势请战成功, 所有的希望全押在他身上, 他容不得自己出一点差池。
不过姜韫最后那声请战说出口的时候,卫章心情激荡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恨不能再去杀上十个回合。
“今日我等在此请战,不拘经赋礼法算任一科,只求能与在场所有明生, 一战高下。”
请战的话姜韫已经说了三遍, 他在等,等褚朝辞的决断。
若是放在以往,他们一个个说出这样的话,在场的大多数女人一定会说一句这是痴人说梦,说他们不安于室, 说简直无稽之谈, 可卫章刚才啪啪打在所有明算脸上的巴掌还历历在目,这么多明生竟是没一个人敢托大说出嘲讽不屑的话来。
褚朝辞在文轩楼的二楼,周围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像是屏息在等她的反应。
其实那日在淮海县侯府的寿宴过后,在决定让卫章在弄墨台选试时与所有明算比试前,褚朝辞单独见过霍宴和顾允书,言谈中提起了春晖斋。
春晖斋的动静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出现过, 后来沉寂了好些年,直到姜韫成人重新承继起了春晖斋当年创立时的目标,才重新开始有了动静,他们所作所为并不是什么隐密的动作,褚朝辞真要去查,不难查到些什么。
“科举、朝堂,在自古都被女人统治的领域,你们当真觉得,男人可以有一席之地?”她问霍宴,“此事并非儿戏,他当真如你所说,常科试下这么多千挑万选出来的明算,竟都不能敌?”
霍宴还是那句话,“一试便知。”
顾允书道,“听起来或许是离谱了些,但殿下若是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就会发现,他们在很多方面的造诣,并不输我等。”
褚朝辞的视线落在跪地那近二十名男人身上,许久之后,她说,“准。”
叶晗不受控制地捂住了嘴,他的眼中已经全是眼泪,二十年了,他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可能了。
跪在地上那近二十名男人,有春晖斋的人,有方季夏从环佩诗社拉来的人,有雅集文斋那几人,有姜韫从其他文斋拉过来愿意与他们同赴此战的人,有叶晗,有几天前刚回到京都的温司兰,有叶晗从高门后院一个个找回来的人。
吏部尚书这会的脸色青红交加十分复杂,因为她的主君就跪在了文轩楼前。
叶晗曾经那些旧友,曾经一起在春晖斋努力过的男人,大多已经不再愿意像年轻时那样去争取什么,他们要顾忌妻主的态度,有些也早已经荒废了当年才华无法再像曾经那样落笔,叶晗很理解他们的选择,但也有几人,不计后果地出现在了这里。
两代人的努力,终于觑见了希望,终于有了开花结果的可能。
褚朝辞示意太学府三位府监和其他学监学正,“你们商量下,出题。”
算字科已经比过,因为接下来先是礼字科、法字科,用的是议礼辩法的对战方式,这种当面的言语争锋需要极其扎实的基础,才能引据礼法,援引律令,信手拈来。
然后是赋字科,限时内作限韵字严苛的格律诗格律赋。
最后是经字科,论经策问,治世言政。
在场的明生也好,前来为选试做评判的一众官员也罢,还是围观的众人,都觉得今日所见所闻,比不可思议更加匪夷所思。
任谁能想到,就是这些男人,议礼辩法能旗鼓相当丝毫不落下风,诗赋上对韵脚的把握更是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韵随意谴,浑然天成。
因为时间紧张,在常科试上许多已经算得上佳作的格律诗格律赋,在用韵上难免也会犯下凑韵、倒韵的问题,可就在这一个作诗一个作赋的两名年轻男子手里,竟是完全看不到这种问题。
方季夏和谢云瓷前后脚落了笔,三名府监分别看过他们与对面数名明赋的诗赋,在所有人面前扬声颂读了所有的诗赋,那出自男人之手的诗作词藻宏丽意境深远,赋作行云流水气势磅礴,颂读之下,更是高低立见。
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但没有人觉得这场比试到了这个点上可以停的下来,褚朝辞开口道,“点灯,今日通宵不夜。”
文轩楼前的灯火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以文轩楼为中心,满街楼阁一座座亮起。
附近不明所以的百姓都在翘首询问,“弄墨台今天怎么回事?竟是要彻夜选试吗?”
“你们没听说吗?是一群男人公然请战要和弄墨台所有明生比试科考内容。”
“这群男人想干什么?难道也想考科举?”
越来越多的人试图涌入围观,弄墨台内一条条街道都在逐渐被灯火所点亮。
府监出的论经题在常人眼里看来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会思考的问题,“政宽则民慢,政猛则民残,何以相济?”
施政过于宽厚百姓会轻慢,施政过于严苛百姓又会受到伤害,仁慈会让人得寸进尺,残暴会招来反抗,因而施政不可过宽不可过猛,但要如何把握其中尺度?
这论经题的核心思想是中庸之道,因为立意上基本不可能有新意,若是对朝政对世情没有足够深厚的理解,写起来特别容易言之无物,是非常难把握的题目。
就在文轩楼对面的一座楼内,谢光一早也来到了这里,这时身边一个与她相熟的朝廷命官忍不住出声问她,“你家主君经字科造诣如何?”
谢光的视线穿过烛火落在叶晗身上,她今天一直忍不住在回忆往昔,回忆起叶晗年轻时信誓旦旦说总有一天会证明男人若能考科举照样也能金榜题名,也不知道何时起,他不再说这句话,而是会叹息,说有生之年怕是都看不到开男子恩科试的这一天。
这会听到旁边人的问话,谢光道,“可与我,不相上下。”
那人大惊,谢光是谁,盛名在外的当世大儒,她现在竟然说叶晗在经字科上造诣与她不相上下,那这场比试的输赢,还有悬念吗?
谢光说这话其实带了点主观感受,叶晗与她妻夫这么多年,多少受她影响,他如今在论经策问上的许多认识可以说是她亲手教出来的,因而叶晗在写论经文章时的立意、笔法都与她很像,所以她说不相上下。
但能让她说出不相上下的话,在对上场上明经时,带来的几乎是碾压式的结果。
在经字科还未比试前,这就像是场上那些不愿接受这些男人真的有能力与场上明生一较高下这个事实的女人们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论经策问重时务,论的是家国天下,是治世经纬,在绝大多数女人的刻板印象中,这无疑是男人最不能理解不可能擅长的内容。
但不论是叶晗,还是姜韫、温司兰,最拿手的,偏偏就是经字科。
天光初晓时,这场请战的结果已经尘埃落定,不管在场多少女人觉得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恍若梦境,这些男人都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们有与明生一较高下,有考过常科试的能力,只要有一个机会,他们就能证明哪怕是在这个从来都被女人统治的领域,他们也有能力占据一席之地。
褚朝辞已经从二楼下来走到了文轩楼门口,她问那些男人,“你们所求为何?”
“求一个同样的机会,求天家开男子科考,如昨日所说,为这盛世山河,尽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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