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春光(一)

    春寒料峭,一出门就有微风卷着冷意打在肌肤上, 叶晗把双手拢在袖中, 走过一条半曲长廊, 来到了前厅。

    比起京都城里其他绵延了数代的官宦世家, 叶家算得上人丁单薄, 今日他母亲要上朝, 一早就已经出门去了,只有他嫡姐叶映一个人穿着朝服正在前厅用早膳。

    每月初一十五大朝会之时百官齐朝, 六部下设四司侍郎及副手掌司品级以上的官员都要上朝,平日里的朝会听政则大多是文昌台三相和六部尚书这个品级的朝臣同皇帝面议政事,禁军、监察院等官署的正副长官品级倒是也高, 但因着日常政务大多汇集于文昌台, 她们也要到大朝会时才上朝。

    叶映如今是文昌台起草诏令的令官,平日里在文昌台当值不需要上朝, 所以走得晚,这会早膳用到一半就看见自家弟弟走进来, 打了声招呼后还给她泡了杯茶。

    叶映受宠若惊地接了茶, 喝了两口, “小叶子,你…今天不去春晖斋?”

    “晚些再去。”叶晗顺手接过她放下的茶杯,叶映被他这称得上殷勤的动作弄得后背一寒,“小叶子你没事吧?”

    叶晗招手让旁边伺候的小侍添了碗筷,在桌边坐了下来,“没事啊, 我过来陪阿姐一起用早膳不行吗?”

    叶映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随口道,“我看你前些日子因为那个卑诫论每天都气冲冲的,今天怎么看起来倒是平静得很?”

    一个月前,张道年在大朝会时提出要取缔京都那些男子学堂、诗社、文斋,说这些是不正之风。

    事实上,早在这次大朝会之前,张道年就已经在京都文坛提出了卑诫论,朝会上提出的取缔男子学堂之事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她这套卑诫论从方方面面约束男子行为。首先是守贞之说,推崇失贞者以死明志方可全了名节,可称贞烈,提出了种种休夫标准,还有三从四德等等一系列对于男子的限制,不止是入学,甚至于连与女人同堂同席、随意出门行走、与外女交谈等等一系列行为都应当严令禁止,最后尤其驳斥了如今京都城里那些抛头露面大谈论经诗赋的男人,认为男子只需要熟读《夫德》、《敬顺》、《曲从》等诫书。

    张道年在京都文坛地位很高,这套卑诫论一提出来,就得了无数人拥护,同时反对者也很多,公然出声的反对者之中除了以叶晗为首的一众男子学堂和诗社文斋之人,也有不少女人,她们认为卑诫论之中的许多做法属于扼杀天性、有违人伦。

    叶晗没回答她,而是问道,“她们昨天在弄墨台议礼,反对派带头那人,是谁?”

    “昨天最后争成那样,一人一嘴吵得腥风血雨的,我哪知道哪个算带头的?”

    “就是说娶块木头回家那个。”

    叶映恍然了一下,“你说她呀。”

    这个月里卑诫论在京都城里掀起了一阵巨浪,到底要不要推行承乾帝一直没有表态,昨天休沐日,众多朝臣文士约在了弄墨台说是针对卑诫论议礼,不过辩到最后都有些口不择言,直接跑偏了题,张道年的拥簇者那边说如果不把卑诫论贯彻到底男人容易不安于室,反对者之中就有个年轻女人放话说如果世间男子都变成了张大人希望的那般,那她还不如娶块木头回家。

    叶映本来不想掺和这趟事,但被她这嫡亲弟弟赶鸭子上架,也站了反对派的立场,不过只是凑了个人头没怎么说话。

    叶晗围观了全程,显然就对一个人印象格外深刻。

    叶映道,“那是谢光,工部督水司侍郎,工部尚书秦大人年事已高,听说她是陛下嘱意的下一任工部尚书,过两年等秦尚书告老,就会提她接下尚书之位。”

    “这么年轻?”叶晗看着很惊讶,毕竟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二十多岁的尚书实在是过于少见了。

    “这几年朝上青黄不接,陛下破格提了不少年轻的重臣。”

    “那也先得是她能力过人,陛下才会破格提拔吧。”

    叶映用狐疑的眼神看他,“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不会是…”

    叶晗打断了她,“随便问问,毕竟她帮我们说话了不是吗?”

    叶映还是没把狐疑的眼神收回来,“就这样?”

    叶晗没好气道,“不然呢?”

    叶映和谢光没什么交情,不过她有印象,谢光是她那一年常科试的经字科头名,因为金殿选试中时务策论的表现太突出,当场被钦点为工部都水司侍郎。

    “我记得她并非京都人士,家世好像挺普通的。”叶映啧了声,“虽然能力过人,但这出身,怕是过不了爹那关。”

    叶晗斜了她一眼,“我说了,随、便、问、问。”

    叶映举了下手,“好好好,随便问问,不和你说了,我得出门了。”

    六部各自都有办差的专属衙门和存放案卷的架阁库,同文昌台一起,全都位于距离皇宫不远处,有城墙封闭,分左右两阙,共四道门,卯时开、酉时闭,前面的通衢大道叫做天府道,所以经常都被京都城内百姓称为天府台。

    工部衙门位于天府台左半阙内,这天日头偏西时,督水司内一众当值的属官陆续散衙,一个属官问还没有动身意思的谢光,“谢大人还不走?”

    “我晚些再走。”

    很快官衙内只剩下了谢光,她坐在桌前继续处理政务,最近各地送上来的漕运以及开春渔捕事宜比较多,她又忙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靠在椅背上坐了会,慢慢从桌下一个抽屉里拿出了几张纸。

    这次这些纸上却不是什么与政务有关的内容,而是一些诗赋以及论经文章,内容不同,但笔迹看起来都属于同一个人。

    这几张纸被保存得很好,但纸角仍然有些掀起,显然是被人来回看过了无数次。

    谢光在天府台闭门前堪堪卡着时辰离开,守门的兵丁对她很熟悉,“谢大人。”

    谢光点头微笑了下,她袖管里拢着那几张纸离开了天府台,没回家,她今日约了个朋友,上了家酒楼,喝上几杯后,她从袖管里掏了一张纸出来,“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帮我打听个事。”

    谢光在京都城根基不深,很多事打听不到,所以想拜托人,她指了下那张纸,“我只能打听到这文章是从一个叫做春晖斋的男子文斋里传出来的,帮我打听下,这文章出自谁手?”

    没几天,谢光就从她朋友那里得到了答复,写这文章的男子,是叶府嫡子叶晗。

    叶晗行事并不低调收敛,他同几个好友创立春晖斋就是想让世人知道男人在经赋礼法种种造诣上同样可以不输女人,春晖斋经常有各种诗赋文章流传开来,有时候他自己满意的文章他能誊写上好几遍往外传出去。

    京都城里才名在外的男人不多,但也不至于特别少,叶晗就是其中之一,城内不少主君公子的圈子里提起他,往往会说一声傲气,说叶府嫡子自然矜贵。

    叶晗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就好像他所做这一切从来就不是为了什么才名,他知道有许多主君公子们看不惯他,有些女人推崇他,明里暗里讨好他,其实不过是因着他的所谓才名拿下他可以满足她们可笑的征服欲,有些女人则觉得他的行为离经叛道,甚至于张道年那卑诫论里说要取缔的诗社文斋,头一个针对的就是他春晖斋。

    惊蛰过后,春寒散去,不少人都会选择出游踏青,寻花闻莺。

    京都城内适合踏青的地方不少,游湖登山都有人喜欢,有些年轻女人会约上心仪之人,或是有意结亲的双方互相约了一起出去郊游,也有一行人一起结伴出游的,春心慕艾,皆为人之常情。

    叶晗不关心踏青,他又写了篇文章,想让更多闺阁之中不把这次卑诫论事件放在心上的公子们明白其中厉害关系,能一起声援他们。

    他也没写什么艰涩难懂的内容,只是应和最近的春日踏青风俗,说卑诫论若是真的推行,那么若干年后,这种充满慕艾之情的春日踏青,怕是只能见于史书。

    叶晗在写他的文章,他的贴身小侍敲门进来说,门房那里有人给公子递了一封信,信封上也没署名。

    最近想约他出去踏青的女人并不少,往叶府送帖子的也有,送信的还是头一回。那些帖子叶晗基本都是看了眼就丢旁边了,他接过那小侍拿进来的信封,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张折起的纸。

    那纸上写着一篇格律赋,叫做《春光》,辞藻宏丽文风秀逸,用韵更是讲究,不过全篇核心思想简单的很,无外乎就是四个字,莫负春光。

    叶晗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又去看信封,果然也没个署名,他正想让那小侍去问门房是什么人送了这封信过来,结果从倒过来的信封里又掉出来一张纸笺。

    比起那张写满春光赋的纸,这张上面只有寥寥一列字,说倾慕他的文章,想约他去京郊瓷云山踏青。

    叶晗的视线落在纸笺下方,那里落款的名字让他唇角微抿含住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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