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姜韫一行来到县衙的时候, 堂上没有当值的衙役,倒是有几个年龄各异的女人正同一个男人在商量着什么。
姜韫听到她们在讨论县内治荒之事,吉宁县以前农桑不课也有这里多山脉丘陵地势崎岖种植难度大的缘故, 不过这几天他到处走下来看到那些充分利用了地形的梯田,涵养了水土,减少了山泥崩塌的危险,又大大提升了粮产。
姜韫不动声色打量了那男人一眼,年纪不大但是神色沉稳, 在几个女人的询问下谈吐自如,在这里面, 他明显才是那个说了算的人,而这几个女人,看起来倒像是县衙内的书吏。
县丞之下属官不算少, 都是不入流不定品的杂职, 佐官主簿,书吏,人数最多的是巡检缉捕的衙役, 但这个男人显然并非其中之一,明明应该是县丞做主的事他直接就给拍了板,在场的人却像是全都对此习以为常。
就在这时, 那男人注意到了姜韫几人,吉宁县如今少有狱讼,县衙内也很少升堂, 所以平日里堂上不太有衙役当值,有时候有百姓寻过来,进出也没人拦着。
那男人的视线落在姜韫身上,有些迟疑道,“几位有什么事吗?”
姜韫对他道,“我找翟大人。”
那男人有些惊讶于姜韫的气势,内心觉得这几人怕是来头不小,不过还是道,“我去唤她。”
他让几个书吏先行退了下去,片刻后,一个没穿官服只穿着便装的女人和他一前一后来到堂上,那女人正是翟英,她的视线落在姜韫身上,目露惊诧,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姜、姜掌司。”
她身边的男人看起来比她还惊讶,语气比她还颤抖得厉害,“姜掌司?哪个姜掌司?”
姜韫的视线扫过翟英,听不出话中喜怒,“所以这就是你心虚的原因吗?政绩是真的,却并非是你的。”
不过翟英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她身边那男人突然就冲着姜韫哭了出来,“姜掌司?姜韫姜公子?真的是你,我居然亲眼见到你了,呜呜…”
姜韫:“…”
翟英冲姜韫作了个告罪的揖,无奈地对那男人道,“你倒是收着点啊。”
那男人哭得梨花带雨,吸耸着鼻子,“我,我控制不住,呜…活的姜公子,呜…”
翟英又对姜韫告了一次罪,“这是我夫郎沈蔚,他平时不这样,他对姜掌司心怀憧憬,乍一见到人,所以情绪大了点。”
卓然心说一个嫁了人的男人,来得哪门子的憧憬?
沈蔚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姜公子,是我救命恩人。”
姜韫好奇道,“为何这么说?”
沈蔚听他问,努力止了哭,深呼吸了几次缓和下来才同姜韫道,“十年前,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被一个人渣使了阴损的法子设计,夺了清白之身。”
翟英的手落在他肩头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不过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她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然后又上门来提亲,我的家人在她上门来提亲时都大松了一口气,我父亲甚至说她起码敢作敢当,我母亲说我不嫁就是要丢光全家的脸,把我关了起来,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嫁给那个人渣,我只能嫁她。”
他咬牙切齿道,“凭什么,明明不是我的错,却要我赔上我的后半辈子,明明是那个人渣毁我清白,还道貌岸然说愿娶我,她倒是成了一个负责任的人,你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我那时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我连白绫都准备好了。
就是那个时候,幼时教过我蒙学的夫子找到我告诉我京都开了男子恩科,各个地方的书院都开始收男学生,男学生也可以有生徒资格,也可以去考科举,可以入朝为官。
他对我母亲说让我去书院,说我很有希望能考上。
我的姐姐、妹妹都不是读书的料,家里突然有希望能有一个考上科举的人,让我母亲有了松动,我央着夫子说了许多信誓旦旦我一定能考上的话,终于在母亲心里家里有人能做官的希望胜过了其他,她允了我去书院。”
沈蔚去了离家很远的书院,也是在书院里结识了翟英。
书院里有一个男夫子,是十年前考过第一次恩科试的男人,沈蔚也是从他口中,听说了曾经的春晖斋和关于姜韫的种种。
在他眼中,没有姜韫,就不会有弄墨台的请战,不会有恩科试,不会有男官制,不会有改变了他人生的这一线生机,姜韫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本来六年前她们就要去考常科试,但是那个毁他清白的女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他的下落,找到了书院里来,翟英为了保护他打断了那女人的腿,那一年的操行评定落了下等,三年不得应考。
直到三年前,她才上京都考过了常科试,选试过后被派到吉宁县当县丞。
姜韫问沈蔚,“那你呢?为何不应考?”
沈蔚偏头看了翟英一眼,“其实我本也没有真的那么想做官,以前汲汲于求是为了自保,如今,有人会保护我了。
那个人渣来闹过后,我和妻主成了亲,我离开了书院,后来便一起来了这吉宁县,她不擅治理这些农桑水利之事,我便陪她一起打理这一县之地。”
沈蔚看着姜韫,眼眶里打转的泪还没有全都散去,“因为我知道,姜公子所做的一切努力,本来就不是说一定要每个男人都抱着入朝为官的信念,更不是看不起那些一心就想嫁良人守在后院的男人,而是为了让我们可以为自己而活,不用像曾经的我那样,因为别人的错误,因为世人愚见,就不得不赔上自己的一生。”
姜韫的眼中露出了满满的欣慰,他缓声道,“追求自己的目标和嫁良人从来都不矛盾,我很高兴,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姜韫没头没尾地说看见沈蔚高兴,沈蔚却懂了他,姜韫真正高兴的不是看到他,而是看到他摆脱了那道锁在世间男人身上的枷锁,看到他找到了让自己舒心快乐也让自己可以一展所长的生活,看到他们所有的努力,没有白费。
吉宁县这趟考察之行有些出人意料,但姜韫心情不错,回程的路上,卓然看他轻轻在膝盖上扣着手指,眉眼轻松的样子,突然道,“大人对别人说追求自己的目标和嫁良人从不矛盾,自己却说这辈子只想在官场上达成目标,算不算是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
姜韫斜眼看了她一下,没理她。
卓然没再追问,一行人回了京,个把月过去天入了夏,卓然收敛着自己安分做着姜韫手底下的属官,偶尔献着不露骨的殷勤,回来这么久都没等到姜韫把她调去北院,她的心里不免升起了一点微弱的欣喜。
卓然家中做的是镶珠嵌玉的首饰生意,她不是继承家业的女儿,不过耳濡目染,加上幼年时学过,也会些这方面的手艺,她前些日子觅得了一块上好的蓝玉髓,想着亲手给姜韫做一支簪子。
这块蓝玉髓是温柔的灰蓝色,卓然暗中观察了姜韫那么久才发现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虽然姜韫在其他方面看起来无欲无求的,但卓然觉得他应该会喜欢,很多时候他只是藏得太好,他终归是男儿身,就好像那天他说入朝为官和嫁良人并不矛盾其实才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只是蹉跎太久,已经无法轻易打开心扉。
她有些手生,拿其他材质的玉石练了下手才敢开始动那块蓝玉髓,终于做出了一支在她心目中很适合姜韫的蓝玉髓簪子。
卓然还没想好怎么把簪子送出去,却在这天休沐日,听说平津县侯要娶续弦正夫,传言言之凿凿地说平津县侯要娶那人,是姜府那位三十未嫁的“老”公子。
平津县侯年近四十,府上原本的正夫主君三四年前生产时难产而亡,据说因为府上侍夫身份都不足以提上来当主君,所以打算要续弦。
京城里的县侯府都是有虚名无实权,平津县侯年纪毕竟不小了,下有女有子,侍夫也不少,想要娶个出身高的未婚年轻公子续弦不容易,县侯府上老太君想来想去,看上了姜韫,还把自己的意思透露给了旁人,渐渐就有了些传言,加上前阵子平津县侯上过了一趟姜府,这传言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像是铁板钉了钉。
平津县侯再怎么没实权那也是可以世袭的侯爵之位,很多人都觉得平津县侯的续弦正夫对于姜韫这么一个嫁不出去的男人来说,也是高攀了。
卓然根本没法再坐得住,她一直觉得姜韫最嫌弃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年纪,嫌她比他小,平津县侯再怎么样,起码没这个问题。
卓然头脑一热就冲上了姜府,却被告知姜韫出了门,送他出门的马车刚回来,说是去了东门桥的点心斋。
卓然去了点心斋,在靠窗角落的一张桌前见到了姜韫,他并不是一个人,他的腿上正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生得玉雪可爱。
卓然知道姜府上并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她想起传言中说平津县侯膝下有女有子,其中一个嫡子就是三四年前她那个难产而亡的前正夫留下的。
卓然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心上撕开了一道裂口。
她缓步走了过去,姜韫跟前的桌上摆着两碟用过的点心,还有一盘核桃,走到近前就看见那男孩拿着一颗核桃,将那成人都得用小锤子砸开的核桃用两只小手轻轻一捏。
扑朔朔的核桃壳碎落在桌上,他拣出里面的核桃肉,用小手捏了递给姜韫,“给你次。”
姜韫摸了摸他的脑袋,唇角微弯,“灵犀自己也吃。”
卓然走到了他跟前,姜韫抬眼看见了她,有些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卓然在桌边坐了下来,拿出了那支蓝玉髓的簪子,低声问姜韫,“喜欢吗?”
“你…”姜韫刚开口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他的发髻,她将那支颜色温柔的蓝灰色簪子簪在了他发间。
姜韫直觉卓然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他把腿上的男孩抱到旁边的椅子上安顿他坐好,男孩看看他又看看卓然,兴致又放回了核桃上面,扒在桌边一个又一个捏碎着核桃。
姜韫回过头看着卓然,又问她,“你怎么会来这里?”
卓然伸出手,像是想碰触自己刚刚给他戴上去的那支簪子,但她又缩回了手,说话时卑微地近乎哀求,“别嫁她好不好?”
姜韫想起了他刚刚听说的那个传言,大概明白了卓然口中所说的她是谁。
卓然看着他,“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接受我。
你说你只想追求自己的目标,可你明知道我不会阻你做任何事。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不要嫁她,求你,不要嫁她…大人…阿韫…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她语无伦次,翻来覆去低三下四地求着他,那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里全是痛苦,姜韫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自己这是将她逼成了什么样子?
再怎么自欺欺人,也骗不过自己的心。
姜韫张开双唇,声音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又低哑,“你若愿娶,我便…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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