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士裴林
“高中生情侣公然在女方家中同居。”
——怎么看都像是个容易引发社会讨论的新闻标题啊,关于青少年早恋或者当代高中生开放之类的。林朝夕把刚刚买的油麦菜放到地上时如是想道,不小心把自己逗乐了。她三两下蹭开帆布鞋的鞋带、踩进棉拖鞋,伸长脖子喊道“我回来了”。
远远传来一声“欢迎回家”,用的是日语。于是她吐了吐舌头,俏皮地叫了一声“裴之”。
餐厅点着一盏浅黄色小灯,从厨房里传来冷冻柜推进冰格拥挤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有人拍了拍手又站起身,裤腿和围裙的滑面摩擦,细细碎碎的声响。门后露出裴之宁和的脸。看见林朝夕回来,他的眼睛温柔地弯了弯,抬手用大拇指指指厨房,示意她可以去巡视一番。
林朝夕欢快地笑起来。对裴之而言,这个手势通常代表“今天有好吃的”或者“我又尝试了新的菜色”。数学天才即使尝试新事物,能力也都是杠杠的——因而不管哪种结局都很好呀!油麦菜被她遗忘在门边的地板上,裴之走过去收拾。他随手关上门厅的灯,往正传来林朝夕惊呼的、被温暖水汽包围的厨房走去。
“哇——可乐鸡翅!”
林朝夕正俯身观察案板上的瓷碗,那里装着六只裴之提前解冻的鸡翅,大瓶装的可口可乐立在一边,已经被喝得只剩一个底了。
她明显对后者更有兴趣。裴之摇了摇头,体贴地递给她一个洗好的玻璃杯。林朝夕哼着歌往里倒了一点,仰起头闭眼喝下去。
——艺术化的、享受的姿势。
一、二、三,裴之默数,他退后一步,靠在冰箱上等待女友的下一步动作。
林朝夕保持仰头的姿势一直没动。她睁开眼睛,裴之在心里给那张素净的小脸上画上两截蓝色的宽面条泪。
“……裴之啊,”良久,林朝夕将杯子缓缓放在案板上,像漫画中被石化的人物一样,一寸一寸地转向无辜的男友,“你告诉我,是因为这个可乐没有气了……你才决定做可乐鸡翅的……吗……”
白切黑男友“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反正只是解渴用嘛,看你蛮开心的,实在不好打扰你。”他煞有介事地说,一边给林朝夕倒了杯水,“刚才回家才发现昨天晚上忘了盖可乐盖子,正好冰箱里又有鸡翅。”就准备做可乐鸡翅,然后你就回来了。
像是被裴之的话提醒了什么,正小口喝水的林朝夕微微一震,放下了水杯。
等等,“回家”……
这里已经是你的家啦。
隔着一米过道的距离,裴之与林朝夕四目相对。厨房里暖黄色的小灯投下温润的光影,玻璃窗外,横陈着专诸巷寂静而安稳的冬夜。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微笑。
“去摆餐具好吗?”裴之打破寂静。他抬起手,抚了抚林朝夕的肩膀,“食材准备好了,马上就能开饭。”
得益于张叔平老师前天的一通电话,老林被昔日好友拉去永川参加数学系的同学聚会。离家之前他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并肩坐在沙发上看投屏视频的裴林二人,像是在心里默默衡量他们的生存能力。
林朝夕被他看得发毛,遂不甘示弱地开始了战术性不眨眼。来自老父亲的单向关心很快转为父女二人的幼稚游戏,最后还是裴之站了出来,保证这几天他们两个在家会好好做饭和吃饭。林氏父女对此抱截然不同的态度。
“三个人在家的时候也是裴之和我做饭!”林朝夕朝老林佯装凶狠地吐舌头,“爸爸你还是先在永川照顾好你自己吧!”
“我在永川生活过七年,”老父亲不甘示弱,“但不知道是谁说着‘要练做饭’却只会做鸡蛋。”
小小少女明显噎了一下。
“鸡蛋怎么了!”她仰天长啸,“不要瞧不起鸡蛋啊,能提供很多蛋白质!”
“啧啧啧……”
想到这里,林朝夕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餐桌对面的裴之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了?”
“我想到老林去永川之前的事了,”林朝夕夹了一筷子菠菜鸡蛋,“他还攻击我只会烹饪鸡蛋。哼,鸡蛋有什么不好啦,虽然是可能单调了一些,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女孩絮絮叨叨地说着,对面的裴之欣然点头。
他喜欢一勺菜配一勺饭,菜盘空的时候饭也刚好吃完。冰箱里的六个鸡翅完全不够两个高中生吃,林朝夕又紧急加了一道炒菜。
老师的话只是开玩笑。她手艺很好,碧绿的菠菜与金黄的鸡蛋铺在米饭上,让人看着就燃起食欲。
“我很喜欢鸡蛋,”裴之评论道,“你做菜很好吃,能把同样的食材做出不同的风味。”
“……啊、谢谢。”
赞赏来得猝不及防,一时间林朝夕只能下意识地做出回答。能把同样的食材做出不同的风味吗?她盯着餐桌边陈列架里的奥特曼,这东西本来是放在她书房里的,前几天怀旧拿出来、却忘了放回去。
——对“另一个自己”存在过的现实证明。
她自己都没察觉地叹了口气,筷子一下一下地捣着碗里的米。裴之还在慢条斯理地认真吃着饭,看起来对菠菜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林朝夕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漂流在杂乱的思绪:关于自己、关于另一个世界年纪更大的自己……
关于裴之。
她忍不住瞟了男友一眼。那些记忆她都有,只是每次想起,仍然会觉得不可思议。如果用一本书来比喻,她的人生就像是一本开了金手指的穿越爽文,只不过大多数JJ作品都是主角穿越拯救别人,唯独到她这,却变成了被穿越到自己身上的他人拯救。事实证明这种体验一点都不爽,反而衬得她像个主角必备的废柴小师妹,每次闯祸都得主角力挽狂澜才行。
的确是这样的。自己这个林朝夕总擅长把人生弄得一团糟,平行世界的另一个却总能条分缕析地把问题解决掉。有时她觉得,或许每次在那个人离开之后重新接管身体时,自己的加速下滑也和她过于完美的表现相关吧。当她为自己准备好一切,自己便一定要逃出她的轨道一意孤行。
这叫什么,青春期的叛逆吗?林朝夕皱着眉又挟了口米饭,紧紧地抿起了嘴角。
如果真是爽文情节的的话,读者看到自己应该会很反感。虽然理论上说她们都是林兆生的女儿、共享这“林朝夕”这样一个作为符号的名字,内里的能力却是天差地别。无论是面对社会、老林或是裴之,当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另一位却总能做得游刃有余。
包括……面对数学。
裴之吃完了饭,他看了一眼还在发呆的林朝夕,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拿到厨房去。林朝夕惊得一抖,掩饰般地拿起碗扒了几口饭。
咀嚼后的米饭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她忽然想起,自从他们在一起之后,裴之就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提到过自己和老林去永川陪他那段时间的事情——包括他们第一次牵手的那天。从来没有。从永川回到安宁、返校读书,没有;裴之妈妈的葬礼上,没有;今年他们高二,准备参加全国高中生数学竞赛、老林提议裴之来林家住下一起备考,没有。
林朝夕放下碗筷,默默地收拾起桌子。厨房里传来钢丝球和瓷碗摩擦的声音,洗碗槽前站着戴手套的裴之。
她意识到,从他们回到安宁开始,大多时候裴之只是这样一声不响地陪在她身边,却并没有用“男朋友”的身份要求林朝夕怎样对待他。
仿佛冥冥中存在某种默契。名为“爱情”的词汇被他们不约而同地封存,深埋在解不开的心结里。
“我来扫地吧。”林朝夕说。
她把最后一个需要刷的锅递给裴之,用手背蹭了蹭额角的汗,又拿起立在墙角的扫把和簸箕。
“好啊。”裴之回答。他关上水龙头,扭头看向林朝夕,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眼神清亮。
“啊……怎么了?”
“做完家务以后,能陪我去外面走走吗?晚上吃多了,我想散散步。”裴之男生很平静。
于是林朝夕也笑了:“好呀。”
她一直都觉得,告白这件事一定要自己来做,尤其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
拜平行世界的“另一位”所赐,她在刚刚懂事的年纪就见到了过于耀眼的人,并在他身边以好友的身份相伴了将近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呢?更何况他们也都只有十六七岁。因而相伴一起的时间就更显得尤为珍贵。
在某些焦虑、清醒却无法入眠的日子里,她曾试图推测关于另一位占领身体时的人生轨迹,随后悲哀地发现,除了预防老林可能的病症之外,“那一位”林朝夕所有的举动,似乎都与名为“裴之”的男生紧紧相连。
“喜欢的人”这个词汇的现实投影,在林朝夕的身上,几乎专指裴之。他是她从小就认识的数学天才,是背后背着许多秘密的少年,是所有计划的Plan B,也是……一个一度挣扎在原生家庭的痛苦之中的,她爱的人。她喜欢他,想要拉住他的手,想要在更远更远的未来,一直能和他一起走。
然而……她伸手在天花板上画圈,房间里装满蓝幽幽的光影。
对裴之的喜欢是真的,不满于“另一位”为自己设定好的未来也是真的。
失去主导权、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位行动的事件一共发生过三次。每次都像是做了一场大梦醒来。
最后一次“另一位”离开后,她发现自己成了裴之的女朋友。这样的故事如果能发生在大多数人身上是不是太美好?然而对林朝夕来说,这就像是你为完成一项长跑拼命奔跑了好几年、不知道自己完成了多少赛程,突然间你绊一跤、摔昏了,等你醒来却发现你已经站在终点,所有人都在喝彩欢呼。
但跑到终点并非出自你自己的努力,林朝夕痛恨这样的结果。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痛恨的。之前,她也用这些理由试着说服过自己。你喜欢裴之,所以她让你和裴之在一起;你动心去考数学竞赛,所以她让你进省队;你想一直和裴之一个学校——她不无嘲笑地想,虽然还没发生——没准在不远的未来“另一位”还会出现,轻轻松松抹掉林朝夕自己的设定,转而达成她梦想的结果。
林朝夕也注重结果,但她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达成结果的过程和自己无关”。
包括数学。
包括裴之。
“裴之,”出门之前,林朝夕突然叫住他,“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女孩紧紧抿着嘴唇,看起来柔弱又坚定。于是裴之站直身体,认真地注视着她。
“好。”他这样回答。
林朝夕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体旁边的手掌不着痕迹地握起了拳。门厅的灯是浅白色的,光落在裴之脸上,越发衬得他眼眸幽深、皮肤细白。
不知从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笛声。她咽了咽唾沫,定了定神。
他们似乎讲了很久,因为即使是林朝夕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后背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又似乎讲得不久,因为裴之一直在认真地停,自始至终没有一次不耐烦或者改变动作。
林朝夕讲给他她曾被迫经历的三次穿越,讲平行宇宙的另一位是怎样在裴之身边陪伴。她给他讲,平心而论,自己在裴之的过去、事实上并没有起到过什么有益的帮助——事情都是另一位做的、决定也都是她下的,和这个世界的“林朝夕”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如果裴之爱上这个世界的“林朝夕”是因为那些日子获得的温暖,她在“另一位”已经离开的现在和他在一起,岂不是对裴之不公平?
“……所以,裴之,我在想,”林朝夕一字一顿地说,忍不住鼻子一酸。她眨了眨眼睛,世界从模糊变为清晰,一滴水珠顺着脸滑下去,“我想……要不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终究是忍不住哭了。
林朝夕垂头看着脚下的地板,盯着自己的眼泪飞快砸到地上,又脑补出“啪”的碎裂声音。
裴之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往前走了一步。林朝夕惊讶地睁大眼睛。男生的帆布鞋从前方向她的靠近,直到鞋尖相贴。
她猛地抬头:“裴……”
脸颊上传来温煦的触感,鼻端萦绕着洗衣液清新的香气。林朝夕抽噎着往后退了退,不想把眼泪蹭在裴之胸口的衣服上。然而这个举动却没有成行,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后脑,不容置疑地把她按在自己的怀里。
裴之的胸膛有轻微的起伏,他一下一下地拍着林朝夕的头,说,乖。
顿了顿又说,我知道的。
林朝夕的身体猛然一抖,一下从裴之的拥抱中挣了出来。她一手按着裴之的胸口,一手往身后探去、抓着沙发的靠背扶住。
“你……知道?”
她连声音都在颤抖。
裴之无声地点了点头,眉头间皱起细小的纹路。林朝夕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的下半张脸,看见那两片形状好看的嘴唇颤了颤,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朝夕,”他唤她的名字,看进那双氤氲着水光的眼睛,“朝夕。”
裴之牵住林朝夕的手腕,她瑟缩了一下,但是没有躲开。
“我都听懂了。”他这样说道,察觉林朝夕想要挣脱的意图,他拉起了她的另一只手,“我想问你……如果我从现在开始追求你——不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位’、完完全全只是这个世界的林朝夕——”裴之弯起嘴角,给林朝夕一个安抚而温柔的微笑,“——你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吗?”
林朝夕看起来完全被裴之的话打懵了,只是怔愣着看着他。
“你……追我?”她迟疑着问。
裴之点点头,他抓住林朝夕的肩膀,把她锁在自己用手臂构筑的小空间里。
“嗯,”他肯定道,“我会从现在开始追你,你可以不答应,等你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时候再答应我。”
“……我不是‘那个’林朝夕。”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她。”
“……也不能像她那样帮你很多。”
“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我……数学没有她好。”
“我不是因为数学好才喜欢你。”
“……大学也不想学数学,”林朝夕迟疑地说,“我想学哲学。”
——我想选择自己的路。
——我想从她的阴影里挣脱出来。
她听见裴之低低地笑。他将林朝夕拉到自己的怀里,把下巴搭在她的头顶上。
林朝夕感受到胸膛的震动。
“你干什么笑……”她闷闷地反驳。
裴之放开林朝夕。他把她的双手拢在手里,眼神清澈而真诚。
“因为我觉得哲学很好,”安宁高中的男神宁和地说,眼底温柔包容,“我希望未来家里有一个学哲学的人——我支持你选择任何你喜欢的专业、走任何你想选择的路——当然,如果能够锦上添花,就是你在前行的时候,旁边也能有我。”
“或者说、”他顿了顿,林朝夕忍不住想握拳,却发现裴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你——不是因为你曾为我做过什么、不是因为你数学学得好不好、也不是因为平行宇宙的谁谁谁——只因为,你、是林朝夕。”
“我喜欢的是这样的林朝夕。”
“想追求的也是这样的林朝夕。”
林朝夕怔怔地抬起头,眼角还残存着几滴水痕。裴之低头看她,抬起手帮她把眼泪擦去。
“朝夕,”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我讲明白了吗?”
林朝夕“哇”的一声哭出来。她往前扑去,正好被等待已久的裴之拥在怀里。
“……锁门了么?”
夜晚有风,因为出汗了又哭过,女孩的头被包得像只熊。瓮瓮的声音从围巾里传出来,林朝夕转向裴之的方向。
裴之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锁了。”他温和地说。
路灯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回过头,看见林朝夕愣愣地用手摸着284号的院门。
“怎么了?”
“第一次,”林朝夕说,“她就是在这里写下相对论方程,然后才穿越的。”
女孩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不清是忧伤还是惆怅。
“所以……”裴之说道。
“所以?”
“你愿意和我出去散步吗?”少年笑容宁和,指着专诸巷尽头。
夜深了,车辆的光像水一样在马路上流过,路灯点亮脚下的路,裴之向林朝夕伸出一只手。
林朝夕迟疑了一会,轻轻把手指搭在裴之的手上。
“好呀。”她说。
她听见邻居家的孩子练习竹笛,笛声悠扬欢快。
而裴之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向道路尽头的灯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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