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quamarine[n.]海蓝色,海蓝宝石
他们已经用摩斯电码交谈了许久。
哒。哒哒,哒。
那堵高墙横亘在路中央,从林朝夕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那,“这一侧”堆满了褪色积木似的木头房子。道路从城市中心开始,磕磕绊绊地蔓延到这里,猝不及防地装在灰白色的高墙上,像首过早结束了的歌一般戛然而止。
想到这里,她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下意识地环绕四周。
周围空无一人。从凌晨时分开始下的雨已经停了。幸好这样,否则高墙那边的男孩即使敲破了墙也没办法隔着大雨同她交谈。此时虽然棚户区住户破烂的房檐上还在滴答落水,但已经影响不到他们的例行功课。中午的时候,这让林朝夕很是激动了一阵。
她脑子里装着一道题的四种解法,准备和裴之两个人一起讨论到至少六种。
战争结束的那天,Z府筑起了这座高墙。没有人知道墙是怎样建成的,就如同他们不知道Z府征收的巨额军费都用去了哪儿。
墙仿佛是一夜之间建成的。它隔开了同一座城的南与北,如一道巨大的刀锋劈开这枚海蓝宝之城的完整。墙从筑起那天开始就是灰色的。
林兆生还年轻的时候偶尔给街上的孩子讲过去的故事。他说那时,这里是南方军和北方军厮杀的战场,再之前,曾经是一片花园。他就在这遇见林朝夕的母亲。
顽童哄笑着四散。在墙的这一边,“过去”同“音乐”一样,是不能在公共场合所提及的。事实上,私人空间也一样不许,只是除非有人举报,否则执行官并不会趴在你家的门上监听。
林兆生当这些规矩是耳旁风。那些禁语、那些“不准提及”的词汇,他总是当做玩笑似的教给林朝夕。他握着她的小手铺开一地的细沙,教她写下“1”、教她二元一次方程与阶乘。他说朝夕,我现在教给你的这些是Z府不允许学的,你要学会,但千万不要到处张扬。
——为什么不允许学呢?
她抬眼看向林兆生,那个蹲在乱糟糟的屋子里、蹲在一盒细沙前的男人意外的懒散而庄重。她眨了眨眼睛。一只温暖的手落在她的头发,揉了揉。
“或许因为它们既美、又自由。”
——为什么美的、自由东西反而会被制止呢?
林兆生眼睛里盛满不明的情绪。
“朝夕,”他轻声呼唤女儿的名字,“一个人想要体会美丽,归根结底在于能够理解、和同情——而这两者恰恰是Z府不希望我们拥有的东西。”
“我有吗?”她追问道。
林兆生把她拉进怀里:
“我希望你有。”
这件事发生在她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她还不认识裴之,甚至,与她同龄的大多数人也对那个年纪发生的事丝毫没有记忆。但那个下午在林朝夕的记忆力清清楚楚,甚至能记住每个家具上灰尘的形状、阳光投射到大雨后地面潮闷蒸腾的样子。
那天上午的雨就像今天上午一样大。她把一半肩膀倚在墙上,假装是走路累了在休息,实则是警戒棚户区那些总是在窥探的邻居。但是爸爸告诉我,要学数学、要学音乐……要去追求美与自由。
她迟疑了一下才把最后一句敲上去。高墙对面的男孩似乎在思考,林朝夕紧紧将手掌贴在墙面,不错过每一下轻微的叩击。
两长。空。一短一场。空。一长。空。四短。
MATH
数学。
她唇角会心地泛起微笑,这个在游戏时偶然听到的、在“另一边”敲摩斯电码的男孩总是能说出她最想听的话。数学,是数学。她几乎雀跃地笑起来。数学是她的纽带,纽带连着的每一个,都是林朝夕最重要的人。
比如……老林。裴之。陆志浩。花卷。
除了老林之外,都是墙那边的人。
都是素未谋面的人。
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在墙上敲击:花卷呢?上次说要写新曲子。
这次裴之停顿了一会,久到林朝夕以为自己是不是敲错了电码。但过了一会叩击传来,她飞快地翻译,身体却猛然一震:
他以后不会来了。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她急切地叩击。是你们那边、他们的“哨音”……
是。
……裴之,别难过。
她强撑着敲完这句话,好心情消隐得无影无踪。夏天的雨本应是暖的,可林朝夕全身都在发冷。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高墙的北方与南方都有奇异的规矩。对于南方Z府来说,他们会关闭学校、停止教育、号召人们检举与“另一侧”交流的人。
而北方Z府与他们不同,似乎是崇尚武器与暴力,每个月有一天,北方的街道会响起“哨音”,居民集合点名。
被执政官点到的人会接受一个考试,如果不小心被试出掌握的知识超过规定值就要被处死。
仿佛在大声嘲笑美与自由。
那个天才般的小音乐家,和他们一样的生命。
他们站在高墙两侧长久地沉默,手贴着!湿润的钢与土,斑驳的灰白爬满了苔绿,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
除了墙,还是墙。
唯一的慰藉是彼此尚在。
我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林朝夕苦涩地说,她贴着墙面喃喃自语,指尖敲得发红。
爸爸告诉我,人活着是为了自由与美,可我看不见美、也感受不到自由……裴之,我听过花卷的音乐、和你交流过数学理论,可我甚至从未听过你们的声音。
她闭上眼睛。我只是想要让更多的人看见美,想要与和我一起看风景的人交流。
你爸爸说得没错。裴之说,我也在为了自由生活。
可是爸爸已经离开很久了,自由也是连影子都没有。林朝夕在墙根蹲下,她拍了两下墙告诉裴之,又扯过旁边的一块帆布盖在身上。
有棚户区的居民探身看向高墙,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发现。
你还有数学。裴之说。还有我。
爸爸。花卷。林朝夕焦急地叩击着墙壁。我已经失去他们了,我会失去你吗?
墙那边迟迟不来回音。嘀嗒。身后的水坑泛起涟漪。
有水珠连绵成线,滑落过帆布粗糙的表面。
朝夕。裴之说。你听过那句话吗?——冬夜将息,雨季会缓慢过去。
他不疾不徐地敲击墙壁,墙壁如此坚硬,却忠实地传达了他的声音。
虽然素未谋面,林朝夕却仿佛看到了裴之的脸。他的眼眸宁和、睿智、安静。
他坚定地说。
——墙终究会被推倒。
即便不是我们,也会有其他人。
林朝夕把手贴在墙上,她相信裴之也在这样做。男生的语言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比如现在——林朝夕真的在想,有朝一日这座墙会倒塌。
到那时他们就会在这里见面,在没有禁锢的地方。
然而有什么在逼近,即使隔着一堵墙,林朝夕也听到了。
那是哨音吗,裴之。她急切地敲击。你快跑。
是。回答来得很快。朝夕,我得走了。
林朝夕匆忙地抹了抹眼睛。
——我下周还能在这儿再见你吗?
——我希望能。
哨音响得令人心慌,裴之似乎已经走了,又似乎还在斟词酌句。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他留下这句话给她。
她忽然间想起林兆生教她美与自由的那个下午,阳光也像今天这么美。
她贴近高墙,吻在冰冷的石头上:
“我们会永远记得彼此的。”
End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