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
听到王怜花的话, 巽风脚步一停。陆小凤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林平之说过。
王怜花道:“有过几面之缘。”
林平之倒不意外,王怜花在东南西北四方武林叱咤风云, 认识同等层次的人没什么可奇怪的。
只是前方那个红袍男人的姿势相当不雅观, 他自己显然也不太舒服, 却没有把手脚放下来改变这个状况。
“他好像是, 不能自己动?”林平之上前几步看了几眼,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红袍男人的脸是朝着外面的,在有人走上来时就看到了林平之他们, 瞧见王怜花后,他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置信的存在, 一双眼睛惊恐瞪开,嘴张大成圆, 塞进鸡蛋去都不在话下。
他瞧见越来越近的林平之, 脸色焦急起来, 疯狂眨眼示意林平之不要过来。嘴巴一张一合做着口型, 似乎要告诉后面的王怜花什么。
“别、过、来, 这里、有鬼?”王怜花顺着他口型拼了句话,挑眉一笑,“陆小凤, 你终于踢到铁板了。”
小老板说这里有鬼, 虽然他看不见,但可真是有鬼, 还是一些年轻貌美的女鬼。陆小凤这个没节操的家伙, 该不会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存在吧?
林平之有些纠结:“他……真的是那个陆小凤?”
那个交友满天下, 善于被麻烦找上门也善于解决麻烦的陆小凤?初次见面, 感觉有点超出他的想象。
巽风道:“我管他是哪个陆小凤,挡道了。”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那紧贴在窗棂下的红袍男人浑身一僵,就着这个姿势栽到草丛里,惊起一片花木。
“谁在外面?!”
他们原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屋中读书的书生没有听见,而那些女鬼们沉迷在书生为她们念书的声音里,也没分心发觉有人进了别院。
直到红袍男人从墙面脱落下来。
“我去看看,你们继续。”
最前面一位秀丽脱俗的女子皱了皱眉,从窗外的风中嗅到不一样的气息。
“那就有劳秋容姑娘了。”念书的书生微微应声,和余下的女鬼们相视一笑。
“陶哥哥,继续给我们念书嘛。”
离书生更近一些的貌美女鬼娇声请求,随着她的笑容,面上绽开一对酒窝。
书生宠溺一笑:“好好,小谢别摇我。”
秋容朝着书生微微点头后,起身飘出窗外,盘起的发丝被微风吹走几缕,露出一颗小小泪痣。
她愕然发现窗下原本被她施法定在墙上的红袍男人竟然挣脱了束缚,此时滚落在庭院花丛中,手脚已经能自由行动。
秋容微微蹙眉,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超出她的掌控,抬手捻指就要打出法术把那个胆敢跟踪陶望三来到别院的男人彻底赶出去。
若非怕连累陶望三,她早就把这个男人解决点了。
秋容明眸之中闪过一丝红光,她仿佛已经看到那红袍男人被丢出十里开外的惨状。
而法术打在他身上,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这才感到一丝不对。
存在于灵魂深处的某种本能被唤醒,秋容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双泛着寒光的红瞳紫眸。
她没有发现她自己在微微发抖。
“呸呸,王怜花,别站那里看戏,你还不来搭把手?”
红袍男人,也就是陆小凤在花木里滚了好几圈,这才发现自己被莫名固定住的手脚可以动了,大喜之下蹦哒起来,又因保持一个姿势太久手僵脚僵,刚蹦起来就一头栽进草地里,近距离接触到青草的芬芳。
吐出嘴里的泥土草木后一抬头,就瞧见销声匿迹许久的王怜花正摇着折扇,好整以暇看着他。
他身边带着的那俊俏公子,此刻正双手抱臂,靠在柱子上看着他。
“我说陆小凤,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不能自己起来?”
王怜花调笑道,勉为其难微微俯身,朝他递过去一只手。
林平之见状,颇为不忍闭上了眼,不去看接下来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陆小凤抓住王怜花的手勉强站起来,可惜还没站稳,王怜花猛地把自己手一抽,力道大得让陆小凤控制不住一个跟头,又扑倒了地上。
“王怜花,你好毒。”
陆小凤整个人趴在地上,巍巍颤颤举起一只手,抖着声音批判千面公子的恶毒心肠。
王怜花笑容灿烂:“谢谢夸奖,我确实很毒。”江湖皆知千面公子医毒双绝,可惜陆小凤似乎理解得不够透彻。
“不就是喝你一坛桃花酒,你至于记仇到现在?”
陆小凤就着这个脸扑在草地里臀部高高撅起的猎奇姿势重新运转内力,不消一会儿,他冰凉四肢重新有了知觉。
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还在躯体里流淌后,陆小凤才把自己从草地上弄起来,换了个姿势靠着栏杆做好。
王怜花冷笑:“我向来记仇,你今天才知道?”
那是他给自己精心准备的扳倒沈浪庆贺酒,还没开封就被陆小凤这厮偷挖出来干了,结果他后面再也没有赢过沈浪。
都是陆小凤的错!!!
莫名感受到了某种强烈怨念,陆小凤缩了缩头,果断转移话题:“这小哥好生俊俏,你从哪里骗来的?”
王怜花道:“福威镖局。”
陆小凤手指一颤:“他就是林平之?”
福威镖局因《辟邪剑谱》阖族俱灭,只有一个少主林平之逃出来的消息早就传遍武林,引起轩然大波。
“你说呢?”王怜花摇着扇子,笑得神秘莫测。
陆小凤服了他了:“你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还敢带着他出现在福州城?”
江湖上刀光剑影不假,但在朝廷的管控下至少还算平稳。但福威镖局灭门,连带镖局弟子家眷也一并被抹杀,加起来上百口人这件事,远比十二年前万家生佛,后来的快活王柴玉关联合云梦仙子以藏宝图之说于衡山做局,坑害一众武林高手这件事更得朝廷关注。
后者不过寻常武林厮杀,前者却是实打实上百个出身清白的良家百姓。
陆小凤知道这件事早就在六扇门挂了号,甚至上达天听。
远的不说,福州可还有六扇门的人在暗中查访。光陆小凤知道的,还有那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捕头坐镇于此。
更不要说那些得知此事的江湖宿老,有的是真心想要为林家找出凶手,也有的是暗藏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但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在找林家遗孤。
以王怜花消息之灵通,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竟然就这么大刺刺带着林平之回到福州来,简直是自找麻烦。
“林公子若是信得过我陆小凤,便可与我去寻无情捕头。”
陆小凤张嘴,最后只简单说了一句话。
以林平之的遭遇,他未必还会信江湖人,这个时候朝廷中人就比他更能让林公子放心,何况那可是无情。
林平之面上浮现一丝细微笑意,他听得出来陆小凤的善意。
对方在得知他身份时除了有点惊讶,眼中并没有他见过的那些仇人的看他时的贪婪。
应当是个名副其实的好人。
“多谢陆大侠好意,林平之心领了。”他还是摇了摇头,“平之现在一切都好,自会寻机会去见无情捕头。”
他的消息是真的不灵通,若非王怜花,他也不知道京都长安的四大名捕之首,那位无情捕头会亲自来查他家的案子。
其实哪怕陆小凤不说,他这次也打算主动去找对方的。
父亲说他当年走镖时曾得四大名捕相助,那都是真正的好人。他的江湖经验不够,信任父亲的眼光是理所应当。
“嗯?你要去找谁?”
陆小凤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幽幽声音,他瞳孔猛得一缩。
什么时候这里出现了别人?
糟了,见到王怜花这厮太震惊,一时忘记这别院是真的有几分古怪,可能真的有鬼。
想到那个挥手就把他卡在窗下的漂亮姑娘,陆小凤只觉得浑身哪里都疼。
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刚刚那是个女鬼,怎么现在这话听起来是个少年人的音色?
巽风从窗口走过来几步,道:“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
陆小凤僵硬转过头来,脖子“咔咔咔”地响。
他看到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站在他身边,玄底金纹圆领袍,腰间挂着一双黑鞘唐刀,装饰得相当金贵。
少年有一双颇为异域风格的异色瞳孔,面容倒是明显的中土风格,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好看的脸。只是脸颊实在没什么血色,在月光下更显得苍白。
“这位……小公子……”
陆小凤结结巴巴开口,心想我可是豁出去了王怜花你还不带着林公子跑路——?
嗯?
只见王怜花那厮笑得像朵花一样灿烂,张口就说:“小老板,林平之只是想回他老家看看。”
“哦。”巽风点点头,语气十分认真,“那你陪他去吧,我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做。等我办完了就带你们回去。”
言下之意,这间别院的事情你们不要跟上来,我搞定这院孤魂野鬼后领你们回客栈。
这一问一答,陆小凤再傻也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他目光悄悄往地面一扫,正好瞧见这幽艳少年脚下一道狭长黑影,顿时把心放了下来。
有影子就好,有影子就好,有影子就代表这个不是鬼。
他麻溜蹦到王怜花跟前,试图去拍王怜花肩膀被王公子嫌弃地避开。
陆小凤也不以为意,笑嘻嘻道:“不介绍一下?”
王怜花不答,只见巽风看了林平之一眼,转身就往那个书生摇头晃脑念书的房间而去。
巽风说了两遍要他们先走。
林平之微微点头,只道:“平之有些关于…的问题,想要请教陆大侠一番,可否移步?”
陆小凤回头看了看那仿佛能吃人的房间,犹疑道:“若你换个时间,我肯定乐意为你解答,但现在……我可不能让个小娃娃单独留下。”
王怜花折扇敲了敲手心,漫不经心道:“人家留下是术业有专攻,你留下干嘛?”
陆小凤眼神一闪:“这么年轻?”
“诶,这一行不是向来越年轻越好,越年长越好?”
陆小凤想起他在姜侍郎府上见过的那位田道长,深刻道:“英雄所见略同。”
既然他们都放心那个小娃娃留下,想来也是肯定对方手段。何况王怜花可不是什么善茬,却对那小娃娃态度那么好。
嘿,可真有意思。
陆小凤被勾起了好奇心,与王怜花林平之一道出了门。
巽风独自走进那个被当做教书场所的房间,那里,已经显露出厉鬼模样的秋容把其余众鬼和唯一的活人挡在身后,正恶狠狠盯着他。
“秋、秋容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你怎么这么怕他?”
秋容身后传来一道自以为压的很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解和声音的主人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秋容硬下心肠:“小谢闭嘴!”
这个少年太危险了,她压根就不能与他对视,似乎灵魂深处铭刻着对他的某种战栗。
有着一对漂亮酒窝小女鬼委委屈屈退下:“知道了,秋容姐姐。”
巽风没打断她们的话,等到对面安静下来,才道:“你不想去轮回,也要让她们不能轮回?”
秋容面色陡然一变。
“这位小公子,你此话何意?”
那个书生终于想起自己一个大男人,躲在一群纤弱女子…女鬼身后,很是有碍他男子气概,方才往前走了走,有模有样拱手问道。
嗯,也没有走出秋容身后。他毕竟是这里面最了解秋容本事的人。
巽风没搭理她,只继续问:“为何不让她们遵循本能,前往城隍庙等待阴差带她们去轮回?你可知不入鬼门,你们最终会彻底消失。”
秋容不为所动:“我才不信你们这些臭道士,谁知道是不是你胡谄一个理由让我们相信,好用我们给你的捉鬼生涯添一笔功绩。”
巽风皱眉:“我不是道士。”
秋容冷笑一声,“你不是道士,怎么能看见我们,难不成还能是鬼差?”
眼前的少年是活着的,必不可能是阴间鬼差。她们在这别院等了这么多年都没有鬼差前来引渡,谁知道对方打什么心思。
巽风道:“你真的确定不让她们去最近的城隍庙?”
“你可知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等到你们死成微了,这世间就再不会有你们存在。”
听到这话,秋容身后的女鬼们顿时花容失色,她们面面相觑,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措。
她们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显然,秋容也不知道。
她死后一直在别院从未出来,一身怨气仿佛天生自带,让她轻而易举修成厉鬼,成为陆陆续续来到别院的女鬼的领袖。
她拒绝听从潜意识,认为去城隍庙会被道士打散,后来的女鬼信她听她,便也主动拒绝前往。
巽风看着眉面容隐约带着偏执的厉鬼,眉眼漫上一丝悲悯。
“你怨气深厚才能修成厉鬼,她们怨气不如你,修为亦不如你,很快就要化成聻。聻就不能轮回了。”
等到化希再化夷,无味无声亦无形,天地便再无痕迹。
厉鬼浑身一震:“……我没有,不让她们去轮回的想法。”
她眼中漫上一丝恐慌,对方说的与她当初刚化鬼时脑海里突然出现的信息相差无几,时隔多年她忘了自己的死因,也忘了当初的信息。
到这时候,她隐约觉得对方说的可能是真的了。
秋容虽有小心思,却也只是想要在这里找到她的死因,她真心保护那些生前可怜的姐妹们,从来没想过要断了她们的轮回路。
巽风轻叹一声,挥挥手把这些女鬼全都送去城隍庙。
城隍虽在地府述职,鬼差今日却是在的,正好把她们打包带回阴世。
那些女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遣送离开,期间那个叫“小谢”的女鬼慌忙看向那个书生,大声喊道:“我不要去,陶郎,陶哥哥——”
巽风不为所动,只在秋容离开时提醒一句:“你现在去地府,跟负责你的鬼差说一声,让她帮你查当年的审判,还能在血涂地狱里找到当年害你的那个人。”
秋容眼神骤然一亮,秀丽面容上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
巽风可没说谎,他看到秋容当年是怎么死的了。
秋容本是几十年前被父母卖到姜府的侍女,因生得秀美脱俗,举手抬足瞧着不像个伺候人的丫鬟,竟像个官家千金。
当时姜府夫人心善,府内下人也多性情温和,秋容虽是丫鬟,日子也不难过。
她生得好看,又有一手好绣活,夫人便把她提到针线房,每日只负责给府中女眷绣衣裳。
姜夫人答应她,若她想出去,等到她攒够银子就把卖身契还给她,若她想留在姜府,将来便给她配个好人家去做正头娘子。
秋容自是想要出去的。她感激夫人一片心意,平日只专心窝在绣房做活。
直到那一天傍晚,秋容和另一个绣娘一同出来散步,遇到了姜家老爷。
秋容一直跟在夫人身边,但不常见到这位老爷。一是老爷每日在县衙之中,二是老爷看她的眼神有时让她很不舒服。
她平日都在绣房,今日是是在避不开了,只好硬着头皮行礼。
那姜老爷许是和同僚应酬一场,身上带着酒气,黄昏下瞧着眉目姣好的秋容就动了心思,手也不安分起来。
秋容拼死挣扎,同行的绣娘见状连忙要把秋容拉出来,推搡间被姜老爷踹了心窝飞出去,伏在地上痛苦挣扎。
秋容又气又急,又担心那边的绣娘,力道挣脱不开一个男人,就被他横抱进了厢房。
唯一目睹这一切的绣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爬着往夫人的院子去,想要请夫人来救秋容。
她辛苦爬到门口,恍然想起今日夫人出去上香,并不在姜府之中,气急攻心之下一口鲜血喷出,头一歪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秋容在榻上拼命挣扎,姜老爷不耐烦一巴掌打过去,拽着她的头往床柱上撞,鲜血淋漓,撒了姜老爷满身。
等姜老爷晃过神来,秋容已经被他杀了。
秋容化为鬼身,想要报复姜老爷却无法碰到他。新死之鬼毕竟没有修为。
等到姜夫人回来,得知的就是秋容和另一位绣娘都被老爷逼死的消息。
姜夫人被这荒唐事活活气死了。
姜老爷为了遮掩这事,对外扯了幌子说姜夫人善妒,逼死府中美貌侍女后心虚自尽,又把姜夫人草草下葬,让姜夫人娘家人连查证的机会都没有。
做完之后,他迫不及待又娶了新妇。
秋容在姜府目睹了这一切,眼睁睁看着待她极好的姜夫人身后事凄凉,留下的一双孩子也被父亲教导的认为母亲因嫉妒侍女害死两条人命,认为母亲死有余辜。
自己和绣娘被逼死,姜夫人被气死的遭遇一直在她脑子里会转,令她爆发出极大的怨气,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晚上冲进姜老爷的房间报仇。
孰料姜老爷做贼心虚,早早求了一位法术高强的道长做伴。秋容不是道长的对手,很快就被道长打散一部分魂魄仓皇而逃。
但秋容也让姜老爷再也不能人道——她活生生抓断了姜老爷那玩意儿。
后面秋容便一直徘徊在姜府别院中,不知为何没有离去。
……
女鬼被送去城隍庙中后,巽风看着屋中仅剩那一人,书生两股战战,“扑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不住求饶。
“大人饶命,小生只是在此间别院念书,见那些姑娘调皮,便想着教她们读书来磨一磨性子,没有别的想法。望大人明鉴!”
眼前少年挥手之间就送走所有女鬼,陶望三是再不敢像对待秋容小谢那样轻佻,这会儿虽然惧怕,口齿倒是伶俐得很。
巽风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穿进他身后的墙壁中。
窗外风声徐徐,等到明日初升,书生陶望三晃过神来,自己小命保住了。
书生整个人瘫在地上,身下传来刺鼻的骚味。
他顾不得这些,爬起来就往外跑去。
走出别院后,陶望三又回想起这段时间和小谢秋容等女鬼相处,念及那与自己心心相印的小谢,心头又浮现些许淡淡的惆怅。
他在前方驻足,想了想还是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保留他所有旖旎快乐经历的别院。
就是这一眼,陶望三的恐惧从体表蔓延到骨子里,连滚带爬逃走,再也不想什么美貌女鬼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林平之带着王怜花和陆小凤也没有去别的地方,左右已经到了福州,又已至深夜,林平之干脆回到了向阳巷林家老宅。
老宅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家具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不过三位都是江湖中人,谁都有过风餐露宿的经历,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各自寻了地方歇下。
只是林平之实在睡不着,干脆走到老宅庭院中的凉亭里,提着一壶酒枯坐。
他倒了没几盏酒,一只白玉样的手伸过来,把酒壶拿走给自己倒了一杯。
王怜花在他身边坐下:“来聊天?”
林平之不言。
“你啊你,总是这个倔性子。”
好半晌,林平之才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王怜花道:“是了,你从来都是这个脾气。”
林平之今日不想提这个,只说:“不是说聊天?说说你怎么和陆小凤相识的呗。”
王怜花道:“没什么好说的,他为了花满楼,我为了看乐子。”
陆小凤曾经为了治好花满楼的眼睛寻遍天下名医,传闻中有“生死人,肉白骨”医术的千面公子自然也在其中。
他当初能为花满楼前去拜会移花宫医术超群的大宫主邀月,自然也能去洛阳云梦山庄寻小魔头王怜花。
邀月宫主闭门不见,他第一次连绣玉谷的山门都没进去。
王公子当初倒是正好被陆小凤堵上。经过一番斗智斗勇后,王大公子提了无数苛刻刁钻的要求,陆小凤能做到的都一一做到,实在做不到的,干脆赖在云梦山庄不走了。
王公子头一次看到还有比沈浪更无赖的家伙,江湖上名头也从来不必沈浪差。
左右也无聊,王公子就随陆小凤前去看看那位出身江南的锦绣公子,江南花家七童,花满楼。
花满楼的眼睛在幼时为铁鞋大盗所毒瞎,多年以来花家寻尽名医为没能把他的眼睛治好。
寻常孩童若碰到这种飞来横祸,不说心性大变,性情有所影响是必然的。
王怜花原也这么想,直到他在百花楼瞧见一个温和淡泊的锦衣公子,提着花洒在楼上侍弄花草。
若非陆小凤冲着那位公子喊了一声,王怜花远远第一面几乎发现不了他是个瞎子。
眉眼含笑,气度高华,那实在是个令人由衷钦佩的真君子。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君子。
彼时花满楼得知陆小凤来意后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开口对陆小凤表示谢意,他二人之间本也不需要如此。
花七公子只对远道而来的王怜花笑道:“王公子定是被缠了许久。”
陆小凤可怜巴巴道:“七童,我这都是为了你。”
花满楼笑道:“是,其中好意不必我多说,只消陆小凤记得,百花楼里的酒都是进了谁的肚子里。”
王怜花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些好笑,但那种氛围确实可以看出他们关系非常好。
查看花满楼眼睛时,陆小凤在一边眼巴巴看着他,手脚麻利打下手,一看就是做过很多遍的。
检查完后,王怜花沉默许久,在陆小凤忐忑的眼神里叹了口气。
陆小凤心沉了下来:“连王公子也没有办法?”
“你若是能早上三年来寻我,倒是还有机会把毒解了。”王怜花幽幽叹气,“可惜,现在这毒已经彻底把眼上经脉毒瞎啦。”
陆小凤颓然坐在地上,榻上的花满楼感知到他低落心情,准确握住了陆小凤的手。
等到王怜花撤掉眼睛周围的金针后,花满楼噙着微笑温和道:“我早已习惯现在的生活,陆小凤,不要为我难过。”
“哎,没关系,还有很多名医没有找,我多去绣玉谷几趟,总能把邀月宫主请出来为你看一看眼。”陆小凤愁眉苦脸,半晌他咬咬牙,抹了把脸说道。
尽管上次差点被怜星宫主嵌进锈玉谷的花圃里,不过为了花满楼,他还是要去试一试。
哪怕这次又会被锈玉谷丢出来,他也要见到邀月大宫主!
王怜花在边上的小盆洗了把手,无语看着这两位你安慰我劝告,你难过我心疼,简直比他以前亲身上阵演过的戏剧还黏糊。
“两位,倒也不必如此眉来眼去。”王怜花没好气道,“我话可没说绝。”
陆小凤“嗖”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拉来椅子恭恭敬敬道:“王公子您请坐。”
又很顺手地拿起桌上花满楼的茶壶倒了杯茶放到王怜花手边:“王公子请喝茶。”
“王公子还有什么需要的说一声,我陆小凤一定做到!”
王怜花:“……”
真是能屈能伸的陆小凤,王公子见风使舵十来年,在不要脸这一点上甘拜下风。
“也就是说,你能治好花七公子的眼?”
林平之听到这里,眼中有些疑惑,“可我没听到花七公子眼睛复明的消息。”
若花满楼重获光明,那江南首富花家定然已经敲锣打鼓将这个好消息传得天下皆知。以花家对花满楼的看重,开个十天十夜的流水席庆祝都是小的。
“难不成发生了什么,你又不乐意了?”
王怜花启唇:“非我不愿,是花满楼不肯。”
“是七童不忍心,不是王公子毁诺。”
一道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林平之抬头,瞧见陆小凤从亭顶上倒挂下来,表情丧极了。
“有这样的机会,花七公子怎么不愿?”林平之这下真的迷惑了,失明之人能重见天光,多少人求出来的机会,那位花七公子却不愿意。
陆小凤道:“王公子的办法是给七童换一双好的眼睛,但必须是活人的才能保证成功的几率,七童不愿意。”
陆小凤想到花满楼无论如何也不愿换上活人的眼,哪怕说去牢里找死刑犯,用别的跟死刑犯交换眼睛,花满楼也坚决不肯。
“七童说,不管自愿与否,那都是别人的眼睛,他不能夺走。”
说到这里,陆小凤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何其了解花满楼,在王怜花悠悠说出法子时,他便知道花满楼不会同意的。
“那位花七公子倒是个真善人。”
王怜花懒懒说到,花满楼的品性让他都不太好意思坑蒙拐骗这样的老实人,只觉得陆小凤走了八辈子大运交上这么个朋友。
“噢,如此说来,花七公子是个真君子。”林平之淡淡道,“看来你很失望,可惜你只有我这样的倒霉鬼当朋友。”
王怜花讪讪:“我没那个意思。”你今晚很不正常,你正常一点,不要学我阴阳怪气的本事。
陆小凤翻身坐到亭中,伸手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下,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这么说,难道王公子不把我和七童当朋友?”
“我可是很乐意交上千面公子这样的朋友,七童也一样。”他倒也不是擅自给不在场的花满楼认下,在他眼里王怜花这个人亦正亦邪,相当矛盾又有趣的一个人。
花满楼是真的欣赏王怜花对花草方面信手拈来的本事,相比提出治好眼睛的法子,王怜花顺手救了百花楼里的那盆病了多时的昆山夜光,反而更让花满楼认可这位江湖上名声诡谲的千面公子。
王怜花眼神嫌弃:“花满楼不提,你倒是很自来熟。”
“天生本事,你羡慕不来。”陆小凤嘿嘿一笑,“至少现在我虽进不了移花宫,却不会被扔出锈玉谷了。”
“你还没放弃?”王怜花侧目,了不得啊陆小凤,锲而不舍去撞移花宫那座冰山。
陆小凤摊手:“七童不愿换活人眼,我只好找别的法子。江湖上的名医都被我骚扰过了,只有移花宫大宫主邀月还没被我打动。”
他说的是实话,东南西北四方武林,大漠西域南疆蜀中,哪里有名医哪里就有他陆小凤的身影,中土之上他都快跑遍了。
他甚至已经做好如果连邀月宫主也治不好花满楼的眼睛,就想法子出海看看。
林平之听得他话中决心,放在桌上的虚虚一握:“陆大侠,你或许可以去蜀中瞧瞧。”
陆小凤眼神一动:“林公子此话怎讲?”
林平之道:“蜀地夔州有一客栈名黄泉,其间老板手段莫测,或有两全其美之法。”
以王怜花的医术都不能解毒,只能换眼,那移花宫的邀月宫主即便愿意出手,也很有可能得出和王怜花一样的结论。不如去黄泉客栈碰碰运气,说不定陆小凤能在小老板那里找到既不用换活人之眼也能让花满楼看见的法子。
林平之自己就是抱着想与故去亲友重逢的心思抽到的那盒可与死者往返的明信片,他不觉得陆小凤没资格开启往生池。
陆小凤听罢精神一振:“多谢林公子告知我这个消息。”
尽管他没听过黄泉客栈,心里也纳闷为何会有客栈去个这么别致的阴间名,不过既然有人提醒,找个时间前去看看也无妨。宁可弄错不可错过啊。
王怜花灿然一笑:“你还真是全心全意为你家小老板着想,逮到机会就介绍。”
陆小凤:“嗯?”
林平之淡然道:“老板于我恩重如山,我为他着想有何不对?” .w.com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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