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堂花厅。
有阳光从隔扇投进, 被分割成无数光影落在一旁的鎏金飞花博山炉上,掺杂着炉里升腾的青烟,氤氤氲氲落在每个人的脸上, 忽明忽暗。
裴砚方才的话, 不算客气。
甚至是当着沈太夫人的面,毫不犹豫落了沈观韵的面子,所以此刻花厅内就连空气里弥漫的熏烟, 都显得有几分凝滞。
裴太夫人钟氏僵着脸用绣帕摁了摁唇角,佯装头痛模样, 朝沈太夫人尴尬笑了笑“我如今身子骨不行了, 不过一会儿时辰,就精神不济,头痛的毛病真是一日比一日严重。”
沈太夫人从善如流回答“人这年纪大了,哪能没点什么毛病。”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汴京等着, 你得空去看看。”
“这一年一年的过去, 你多少年没去汴京了”
裴太夫人闻言,浑浊眸底也有感慨一闪而过。
当年她做姑娘时,是钟家嫡系一脉最受宠爱的掌上明珠, 从一出生就和裴家定下姻亲。
后来开国先皇选妃,瞧中的是她,可她不愿意, 瞧不上那个武夫出生的粗鄙男人。
五姓世族虽不可替代, 但也不能公然反驳皇权。
于是钟氏向父亲提议,从家族一众庶出姑娘里,选了自己的庶妹,那个本已和青梅竹马定下婚约, 半年后就要出嫁的庶出妹妹。
家族把她强行送进宫中,和先皇结下婚约。
从那以后,庶妹身份随着先皇治国的手段,一路水涨船高,裴太夫人钟氏为避其锋芒,只能被迫离开汴京。
至此,已经整整四十年未曾踏入汴京一步。
想到过往,裴太夫人钟氏眼中有感慨,也藏了深深的无奈,到底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如今她那庶妹成了钟太后,被世人誉为燕北的定海神针。
当今天子虽不是她亲子,却是她一手严苛教养出来,虽非母子,却亲如母子。
而作为嫡女的她,虽也如愿嫁入裴家,现下却是为了维持五姓世家百年的传承,在苦苦支撑。
去汴京
钟氏摇了摇头,朝沈太夫人道“汴京我就不去了。”
钟家嫡庶两女之间几十年结下的梁子,沈太夫人自然是知晓的,她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扶着沈观韵手起身道“明日相送,你就莫来了。”
“这次一见,下回可能就是遥遥无期。”
“我可不想瞧着你这老婆子落泪。”
钟氏也不气,她拍着沈太夫人的手道;“你这老婆子,你当我想送你呀”
“不送。”
两人又压着声音说了一会子体己话,才让下头陪着的小辈都散了。
林惊枝和裴砚往抚仙阁走,她娇软指尖,被裴砚宽大掌心握着,肌肤相贴,滚烫体温,路上若遇到伺候扫撒的婆子,也都远远的行礼避开。
午间两人用了午膳,裴砚去外院书房,林惊枝则坐在暖阁的槛窗下,整理那日裴砚让云暮交给她的私账账册。
时间过得极快,不过是一眨眼功夫,就到了掌灯的时辰。
明日沈太夫人崔氏和沈观韵回汴京,除了她们外,一同去的还有裴家家主裴寂。
所以无论是她还是裴砚,都得早起相送的。
夜深,落雪纷纷。
林惊枝沐浴后靠着大迎枕子继续看了会儿账册,夜里她何时睡着的竟没了个印象,等翌日清晨醒神时,她已是在裴砚怀中。
两人衣裳都薄,衾被下烫得厉害。
裴砚也不知醒来多久,漆眸静静落在她面容上,有浅浅的欲色划过,又透着一丝林惊枝看不懂的暗色。
两人关系看似亲密,实际上依旧貌合神离,只除了床榻上裴砚要她时,她无法拒绝的沉沦外,清醒时眼中总透着淡淡疏离。
时下却也是林惊枝最为满意的状态,毕竟她暂时脱离不了这段关系,但也不想引起裴砚怀疑,他能给她几分信任是最好不过,就像云暮送来的私库钥匙和账册。
但若他把太多心思放在她的身上,她日后真要走时,恐怕就会苦难重重。
这般想着,林惊枝避开裴砚视线,拢了拢松松垮垮衣襟,就要起身下榻。
帐幔里光线有些昏暗,林惊枝又睡在里侧,她若想要下榻,自然得从他身上跨过,裴砚不让她离去自然有千百种法子。
林惊枝小心翼翼避开裴砚手脚,眼看还剩最后一步的时候,裴砚忽然长腿一钩,林惊枝连惊呼都还未发出,就被裴砚勾在怀中。
滚烫胸膛,潮热鼻息混着他身上冷松般的旃檀香,从她脸颊拂过。
林惊枝侧脸贴在裴砚心口位置,耳中是他胸膛内,一阵阵极其浑厚有力的心跳声。
“再不起,就该迟了。”林惊枝微仰着脸,轻颤的长睫跟着裴砚微微起伏的胸膛,像是蝴蝶扇动的翅膀,妩媚又迷人。
裴砚眼底似情绪波动,他薄唇轻抿重,在无声涌动的暗流下,箍着她腰肢的掌心一颤,渐渐松开。
林惊枝没有任何犹豫,从裴砚身上翻身而起,穿衣下榻。
等去了隔间后,就唤了绿云和晴山进去伺候洗漱。
清晨。
裴宅门外,除了裴太夫人钟氏没来外,裴家大小主子都站在府门外相送。
林惊枝和裴砚相伴而行,两人今日同色衣裳,从远处走来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沈太夫人笑着林惊枝招手“枝姐儿来了。”
林惊枝笑着上前,给沈太夫人请安。
裴砚父亲裴寂见到林惊枝,眉头微不可察皱了一瞬,直到对上裴砚略显凉薄视线,才慢慢松开。
周氏就站在裴寂身后,林惊枝朝他们行礼时,周氏僵着脸点了点头。
“大哥、大嫂。”裴家二郎君裴琛,垂着眼眸朝林惊枝和裴砚行礼。
林惊枝出于礼貌,淡淡点了下头。
浅浅眸光落在裴琛被折了的右手手腕上,瞧着伤势依旧严重,用柔软绵绳缚住竹制的夹板,可怜挂在脖子上。
裴砚站在一旁,神情很是冷淡,情绪收着,漆眸下隐着的眸光复杂难辨。
这时候沈观韵走上前,先朝长辈们行礼,然后才吩咐丫鬟拿了东西上前,托盘里一共放了六个匣子。
其中三个匣子装的是雕工细致,品相上乘的玉镯。
就连样式颜色,都也只有细微差别,规规矩矩挑不出问题。
沈观韵笑着道“这是给裴二姑娘漪怜、三姑娘漪沁,还有惊枝妹妹的礼物。”
“近日多有打扰,也劳烦妹妹们诚心相待。”
“观韵感激不尽。”
林惊枝眉梢微挑,见裴漪怜和裴漪沁收下后,她也只朝晴山点头示意。
沈观韵见丫鬟晴山接过玉镯,她上前一步朝林惊枝颇有深意道“希望妹妹这好福气,能伴随妹妹一生。”
“我在汴京,静待妹妹到来。”
沈观韵说话时,语调软软的,眉眼弯弯带着浅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平日和林惊枝的关系有多么亲密。
林惊枝闻言,慢条斯理握住裴砚掌心,似害羞般垂了眼帘“那就请沈大姑娘静候佳音,我到时定与夫君去府上拜访。”
沈观韵眼中阴郁极快闪过,等抬眸时眼底清澈,她看向裴砚“砚哥哥。”
“这是观韵给你的谢礼物,叨扰多日深感抱歉,希望砚哥哥不要拒绝。”
丫鬟手中托盘里还剩三个瞧不出任何区别的匣子,匣子里头放着的三本书。
沈观韵应该是怕裴砚不收,也怕独送一份,招人非议。
她除了裴砚外,也给大房二子裴琛和二房长子裴弃准备。
只不过,她送给裴砚的书册是独此一份的孤本罢了。
裴砚视线落在丫鬟手中的托盘上,语调极淡“不必了。”
他话落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僵冷异常。
沈观韵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矜骄淡然,捏着绣帕指尖倏然发紧,眼眶有瞬间淡红,那泪珠子含在眼中,要落不落的模样,就连裴寂都不由皱眉瞪向裴砚。
“砚哥儿,过犹不及。”
裴砚抬眸,瞥了裴寂一眼,然后朝小厮云暮冷声吩咐“替我收下。”
“把东西送到父亲书房。”
裴寂被裴砚的话,堵得心口一阵闷痛,碍于有长辈沈太夫人在场,他忍了又忍才把那股极怒的情绪给压下去。
气氛僵成这般,沈观韵自是不会多留。
她上前扶着拉着林惊枝手说话,并未注意这边动静的沈太夫人上马车后,就不再露面。
裴寂也冷着脸翻身上马,朝身后队伍打了个手势。
“出发,回汴京。”
十多辆马车,浩浩荡荡,裴寂握着缰绳的手,骨节泛白,儒雅眉眼压着重重心事。
马车已经行了很远距离,忽然某一辆马车车帘被人从里掀开。
一张瘦得脱了形的脸,脸上还有一道从耳朵划过鼻子,几乎把她半张脸划开的伤疤。
那张恐怖如恶鬼,正慢慢朝后看去,冰冷眸色似乎含着若有似无杀意,落在林惊枝身上。
这瞬间,林惊枝浑身一颤,一股寒意顺着背脊,撞进她胸腔血骨,连被裴砚紧握在滚烫掌心的指尖,都霎时没了温度。
她猛地抬眸看去,对上了马车车厢里探出来的那张脸,那个叫春娘的仆妇。
“妈妈在看什么”
车厢里,是沈观韵淡淡声音。
春娘放了帘子,低垂着脑袋,有些嘶哑声音“没什么。”
“小姐快些回沈太夫人马车去吧,等会儿子太夫人寻不到你,又得忧心。”
沈观韵闻言勾唇笑了笑“妈妈在看林家六女吧”
“妈妈是不是觉得她长得像我”
“观韵也觉得极像呢。”
“这样六七分相似的脸蛋,她容貌更胜我一筹,幸好我是父亲的亲女,自小就出生在沈家,母亲只是难产而亡。”
沈观韵呢喃自语,好似只为了说服自己。
她语调一顿,忽然幽幽叹道“妈妈替我想想法子,杀了她好不好”
“毕竟打从第一眼,我就极不喜那个林家六女。”
裴寂等人离去后,裴砚牵着林惊枝的手,去了松风林内的书房。
书房清冷,没有烧地龙,裴砚就吩咐山苍多端几个银霜炭盆进来。
林惊枝眼中带着不明所以,看向裴砚。
裴砚忽然伸手,指尖挑着林惊枝玉一般白皙莹润的下巴,轻轻抬起。
漆眸极深,晦涩异常“枝枝,方才心不在焉。”
“好似和沈大姑娘马房伺候的婆子有些仇怨。”
林惊枝眸光一震,极快掩饰过去“不过是那婆子生得丑陋些,上回又吓到我,我就多注意几分罢了。”
“是吗”裴砚分明不信。
下一瞬,他忽然莫名其妙吻了下去,薄唇压着她红艳艳唇瓣,声音嘶哑“可方才,你还看了裴琛一眼。”
话题跳得太快,林惊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被裴砚吻得喘不上气时,她才断断续续控诉。
“裴砚,你瞎吗”
“幸灾乐祸的眼神,你看不出来”
裴砚冷笑“那你就当我瞎吧。”
“刚好书房没人,里头还有硬榻也不是不可以。”
林惊枝气得拿牙齿去咬他舌尖,乌眸瞪得滚圆。
她明知裴砚这话是逗她,书房寒凉以她身子骨绝对受不住的,但依旧很是生气。,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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