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雾睡了很久很久的一觉。
也许是睡觉,也许是从虚无里等待再次苏醒的时机,如同荒沙里有一颗种子努力地想要冒头。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拥有自我的念头,但更多时间里被浓厚困意卷走,继续漫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小屁孩,在月火谷里到处乱跑,有时候被路边晾药草的簸箕绊了一跤,哭着喊师哥给自己擦药。
师父似乎不太靠谱,但是很慈爱,对她非常好。
小时候都是程集师尊给她洗澡,渐渐自己能学会了,就晚上抱着衣服跟在蔺家姐妹后面,像她们的小跟屁虫。
童年时她有很多忧愁的事情,最主要的还是自己不通术法,长大的那天就会被送出月火谷。
好想留在这里哦。
好想能学会法术,也和大家一起修炼,一起听课,一起过年。
昏昏沉沉里,她清醒的功夫从半盏茶的时间,慢慢延长到半炷香的功夫。
虽然还没有视觉,听觉,但至少在五感全矢的状态里,她还能维持一小会儿自己的意识,短暂地活一会儿。
每次昏睡都不知道到底有多久,直到最后,宫雾终于能长时间地保持清醒,以及试探着找回五感。
眼睛呢
我眼睛呢
她很难想起来之前发生过什么,只记得所有人都冲去无玄教,然后是一大片空白。
她现在最讨厌的就是空白。
小姑娘的意识在空白的虚无里飘来飘去,又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像树芽终于钻出土壤那样,腾地一下冒在半空。
她睁眼时被亮得快要瞎掉,捂着眼睛往后飘,发现自己像游灵那样,暂时没有实际的,也没有脚。
她现在是一团气。
那个亮得像太阳的东西,是一个什么法阵。
法阵被里千层外千层的封住,由于五花八门的符箓贴了太多,以至于字迹都被互相盖住,看不清写了什么。
宫雾本能地不喜欢法阵里传出来的些许气息,一溜烟躲得很远,跑出山洞时又吓一跳。
往上看是一线天,无穷高崖的正上方是血色苍穹,没有蓝天日月。
往下看更是无穷深渊,飞鸟虫兽一概难以生存。
她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跑,有点委屈地往回转,这时候才发现法阵远处的角落里有个身影。
居然有个人坐在那里,背影都与黑暗融合在一起。
那人岿然不动,像是已经坐化,身上落了蛛网尘土,雕像般已然坐而忘道。
那人真奇怪。宫雾心想。
她的灵力仅仅能维持清醒,多花些力气往上飞离开这并不可能,只能留在这陪着这个雕像。
法阵里有一团血雾在咆哮尖吼,但都被厚重屏障封印其中,她其实听不太清。
宫雾把附近都转了一遍,又去研究那个尘灰满面的人。
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闭关修炼
她觉得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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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坐了几十天,几个月,还是更久。
久到身上尘土落了厚厚一层,连面容都看得不太清晰。
如同被岁月封存般,那人狼狈落魄,如果不是呼吸尚在,她会以为他已经坐化,只留在这里了一具残骸。
她实在想离开这里,便又去洞口探望,忧心忡忡地想师兄师父会不会急坏了。
不行,去问问那人吧。
如果那人是个坏人她也没得选了。
宫雾凑过去想说话,发现对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也可能她现在什么都不是,连魂灵都不算凝结着,只是虚空里的一团气。
她的希冀彻底熄灭,直到他下一秒睁开眼睛。
如同感应般,姬扬魂识回归,此刻动了一下。
宫雾在看到他双眸的一瞬间,直觉自己有些发抖。
你,你怎么会是姬扬。
你在这里,在等我吗
姬扬是谷中清流,墨发如檀,眼眸含星,怎么可能是她此刻看到的样子。
她极力想伸手去擦拭他脸颊上的尘灰,下意识地想要流泪,可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没有手,没有声音,她想触碰他,可连微风都无法唤来。
男人并未看见什么,仅是轻声说“我说过,不必带食物过来。”
一鸾一豹相继飞入洞中,一只带着食盒,一只叼着野果,双双飞到他的身侧落下。
姬扬已然得道,半仙之体不必饮食,也不必睡眠。
小枳把食盒往他的手边推,男人仅是看了上面附带的信,继续坐而不动。
宫雾一块凑过去看,上面有师父师叔写给他的话,以及劝他至少吃些东西。
从信里的字句来看,他们已经过来劝过他很多次,也想替他来守阵,至少轮换几日,让他出去见见天日。
“哪怕是坐牢,也不用这般的苦,何必啊。”
师父写信时用力很深,墨迹都洇开了,她都能想到那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豹子见他不吃,佯装生气般咬他一口,姬扬也没有躲。
宫雾无法同他说话,又晃到豹子和鸾鸟面前,试着喊它们的名字。
“小橘小橘你闻得到我么你看看我”
“小枳是我啊是我”
鸟兽无所感应,最终只是默然地陪他守在这里。
她内心惶然,极力想做些什么,可也只能慢慢地等自己变得更加完整。
她真讨厌这种感觉。
很无力,什么都无法参与,也无法改变。
也难怪涂栩生会变成那样。
一直在无能为力的境地里,人会发疯。
她只能对着姬扬碎碎念几句,又或者倚着他继续昏睡,等待自己能变得更清晰一些。
在这期间,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每一个人
都看不见她。
就像人看不见风的形状,雾的脉络。
来得最多的是月火谷的人,每一个她都认识。
涂栩心每次来都想劝姬扬,有时候冒火了直接拽着他往外走,有时候两个人都搞烦了,在法阵旁边噼里啪啦一通打,看得很吓人。
宫雾隐隐约约能看见师父身上的仙气,有点吃惊。
师父怎么就成仙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记得师父之前死活成不了仙,后来呢
花听宵来的时候会带些乐器,犯病一样对着法阵吹笛子弹扬琴,美其名曰这儿戾气太重了,大伙儿都接收下阳春白雪的滋养。
程集会带很多书,以及例行给姬扬诊脉,确认他没有被戾气浸入血脉。
老师祖也会来,但仅仅是站在法阵前,例行加固和添补。
老人家知道劝不动这后生。
哪怕劝他睡一会儿,放过自己一会儿。
除此之外,也有外派的许多人。
各大仙门的人都不太放心这团血雾,会来这里看了又看,反复加固外面的挟制。
他们会当着姬扬的面议论絮叨,譬如这血雾里到底有没有宫雾的魂识,或者怎么上界的神仙没下来管管这件事。
宫雾听得很不高兴。
谁要混进那团一股血味的东西里啊,我明明在这里
姬扬几乎与山岩融在一起,不与他们言语半分,也并不听他们的猜测议论。
胡丰玉偶尔会来,身旁会跟着一堆小狐狸,或者是缎红坊的各个弟子。
还有个长得很像姬扬的剑仙,会静静在这里站好久,像陪着姬扬一样。
但他们两个都不说话。
每次这两个人静静地呆在这里,宫雾就会围着转了又转,等得憋屈。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看到一个足够能让她惊喜的人。
阚寄玄。
老太太过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嚼老仙祖做的梅干。
她一瞧见宫雾,说“哟,闺女,你在这呢”
宫雾和姬扬同一时间猛然回头。
宫雾都快哭了,用好不容易长出来的手抹眼泪。
“您看得见我真的看得见我”
“当然咯。”阚寄玄坐在她旁边,乐呵呵地继续嚼梅干“我现在怎么也是魔界总主,这点通冥的本事还是要有的。”
姬扬目睹阚寄玄对着一个地方在说话,眼睛里的空洞终于消散。
“都发生什么了我,我还能变成人吗”宫雾都快疯了,憋了好些天没人说话,这时候一堆问题冒出来“能不能让师兄也看得见我您告诉他,我就在这啊,他能不能吃点饭,出去转转啊”
“师父真的成仙了吗师兄他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这个法阵到底关着什么为什么他天天守在这个鬼地方”
她一边哭一边问,眼泪哗啦啦的根本擦不干净。
阚寄玄本来想回答,但宫雾太激动了,她也不好插嘴,就等着她一样一样问完。
“首先,现在是端成二十七年。”
“小雾,你已经消失十年零四个月了。”
“端成二十七年”宫雾怔怔地重复了一遍,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回头去看姬扬。
她多想擦干净他身上的灰,擦掉他守墓人般的晦暗,还有这十年里不开心的一切记忆。
“这十年里,他一直都在这里他难道一直都在这里”
阚寄玄摇一摇头,说“一直。”
老婆婆转过身,看向那喉头苦涩到难以发出声音的年轻人。
“她在这里,她回来了。”
直到阚寄玄说出这句话,姬扬才倏然露出笑容,泪流不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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