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榕目光一提,沿着声音看过去。
狭小房里,在场所有的人都做了同样的动作。
孟染坐在傅家一众长辈的后排,看着走进来的年轻男人。
却并没有和记忆中的那张脸对上。
他们有点像,但是
又好像不像。
比起小渔村那晚半身是血,苍白破碎的男人,面前这位貌似少爷身份的矜贵男人显然不太可能出现在那种地方。
霍抉走在前面,步伐不疾不徐,染着风雪的黑风衣仿佛在无声地释放寒意,随着脚步一点点冷却室内的温度。
他脱了戴着的皮手套,丢给身边的人,而后在沈榕面前站定,睨了睨她,“我来捧,傅夫人没意见吧”
沈榕看清是霍抉,露出几分惊讶,准确说是惊吓,“你你不是”
明明一个月前,傅修承出海的那艘游艇出现故障失控,碰巧那天又遇到极端的海上天气,人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可现在他竟然出现了。
在“失踪”一个月后。
有些事她似乎做出了错误的预估。
沈榕心跳隐隐加速,但很快便冷静下来,拿出长辈的姿态反问他,“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我去哪了你难道不清楚,怎么。”霍抉望着她似笑非笑,“我回来了你很失望”
今晚人多,旁系长辈都在,事情闹大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沈榕避开话题转过去冷声道“既然回来了,就去把你爸的盒子领回来。”
霍抉看向摆在莲花灯阵里的黑色檀木盒。
他走上前,弯腰捧起檀木盒看了几眼,低眉淡淡道,“人都死了,还做这些场面功夫做什么。”
一旁的僧人双手合掌,“诵经超度,可以帮助亡者早登极乐。”
“早登极乐”霍抉笑了出来,他凝视着檀木盒,明明唇角有笑容,眼底却是冷的。
几秒后,他忽然打开了盖子。
盒口朝下,对着一旁正在焚烧纸钱的火盆。
孟染“”
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傅明山的骨灰已经轻飘飘地被扬进了火盆里。
沈榕惊呆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嘶吼道“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她激动得几乎要晕过去,周屿安赶忙扶住她,同时惊讶地看向这个傅家二少爷。
傅家的几位旁系长辈也不约而同地震怒道
“傅修承,佛门圣地,你不要在这里放肆”
“这是你亲生父亲”
“你怎么能这么大逆不道菩萨面前这么做,你就不怕神明报应”
一片众怒声中,霍抉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把空了的檀木盒一并丢到火盆里,而后抬头,望向供桌上的香炉。
“神明”霍抉走上前,淡淡的火光映着他,须臾,他慢条斯理地抬手,一把折断插在里面的所有香。
“那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众人“”
孟染坐在昏暗角落里,被震惊到说不出话。
思绪翻涌,她脑中不断浮现小渔村那夜那个男人的脸,当时他胸前一片血染的红,却仍能对她说“我从不欠人,你想要多少钱。”
那双眼睛冷漠疏离,却又很深地藏着什么。
如今看来,大概便是这种肆意的攻击和侵略感。
“先走了,各位用餐愉快。”霍抉擦了擦手,离开前像是想起了什么,停在沈榕面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要是你,现在就帮傅琰多上几炷香,保佑他长命百岁。”
沈榕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你回来”
霍抉却没再停留,利落地出了门。
虽然只出现短短几分钟,却搅得一室狼狈。
沈榕开始打起了电话,其他人也聚在一起激动地议论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吵。
混乱中,周屿安找到孟染“走吧,我先送你回家,斋饭应该是吃不成了。”
“”
孟染悄悄侧了眸,看到楼下傅修承的背影上车,再缓缓消失在夜色里。
恍惚间,她又觉得像是在做梦。
回去的路上,气氛异常沉默。
孟染没有去求证内心的疑惑,她承认在听到那个声音时自己有片刻的起伏,但现在冷静下来,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傅修承到底是不是自己在小渔村救的那个男人。
又有什么重要。
难道要别人感恩戴德地来感谢自己吗
之前没要,现在当然也不需要。
刚刚内心的波动,或许,只是觉得缘分奇妙罢了。
孟染一直没说话,倒是周屿安先开了口,“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比如,来的那个人是谁。”
“你想说会告诉我。”孟染这样回复。
这也是周屿安很欣赏孟染的地方,她总是拿捏着得体的分寸感,让人相处起来很舒服。
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周屿安告诉孟染“他是傅修承,傅家的二公子,一直生活在国外,前不久干爹病重才回来。”
豪门傅家的二公子,常年生活在国外,前不久才回来。
随便哪一条列出来,似乎都没有和她在偏僻小渔村遇见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
周屿安说他叫傅修承。
名字对不上。
“噢。”孟染轻轻回了声。
“大家族的事是复杂了些。”周屿安语气温和,带着些歉意,“今晚让你扫兴了。”
孟染给了他一个理解的笑,“没什么。”
可周屿安却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
和孟染谈话间他一直在往外拨电话,不知找谁,但似乎一直没打通。
孟染指着前面路口,“你如果有事要忙的话,把我放在前面路口下就行。”
周屿安没听她的,径直往前开,“外面下着雪,我不可能把你放半路上。”
孟染承认,这句话很有安全感。
她想起舅舅叮嘱的话周屿安是个难得的好男人,感情需要经营,你得多去了解他才行。
于是孟染想了想,问他“你想吃粥底火锅吗。”
周屿安愣了下,“现在”
“嗯,我知道一家不错的粥底火锅店,外面这么冷,刚好喝点粥暖胃。”
这算是孟染第一次主动约周屿安。
交往以来,她很温柔,也很礼貌,可当这种礼貌出现在与自己的相处里时,反而显得疏离。
周屿安当然不会拒绝孟染这样的主动,“好,在哪里。”
他正要在导航上输入地址,沈榕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傅琰出事了,你来一趟大宅。”
周屿安“”
另一头,从昭圣寺离开后,霍抉一行人回到了暂住的酒店。
“我帮你约了医生。”酒店套房里,漆东升提醒霍抉,“再去复查一次伤口。”
“不用。”霍抉无所谓地脱了风衣。
“上次医生不是说已经好了吗”左洋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七叔你怎么越活越小心了,哥从小到大什么场面没见过,他还能没数”
漆东升马上接了话,“有数就干不出这种拿命玩的事。”
左洋抬眸啧道,“您看着他长大的,还能不了解他”
漆东升沉默。
“再说了,是沈榕先使的坏,她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左洋一副恨得牙痒痒的口气,“以前抢人老公就罢了,现在还敢把主意打到我抉哥头上,这婆娘是真的歹毒。”
一直没说话的霍抉听烦了,“都把嘴闭上。”
“”
漆东升和左洋是这次从美国费城陪霍抉回来的人,一个快50岁,历经风浪;一个才19岁,轻狂躁动。
一老一少,十分互补。
霍抉对两人下了逐客令,“出去,我要休息。”
漆东升和左洋比任何人都清楚霍抉的性情。
于是都没再说下去,各自离开。
但关上门,在霍抉听不见的地方,漆东升提醒左洋,“他现在叫傅修承,你在外面最好管住自己的嘴,以前的事半个字都不要提。”
左洋哼哼两声,“知道了。”
霍抉这边,耳根终于清净。
左胸下的伤口已经接近痊愈,他简单冲了个澡后,躺到床上。
宁城的夜色很繁华,甚至漂亮过费城。
可霍抉生理性地厌恶这里。
如同厌恶傅修承这个名字一样。
三个字,承载了傅明山几年前得知他的存在后所有的惊喜和期许。
“与他的母亲重修旧好,希望他来继承家业”
他到现在都恶心傅明山说的那句话
“你才是我嫡出的儿子,你才应该是长子,是爸爸对不起你。”
霍抉厌恶透了他的虚伪。
病重时他打来电话,祈求霍抉能回国看他最后一眼。
霍抉同意了。
等的就是今天,亲手扬了他的骨灰,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宁。
他那样的人怎么配早登极乐。
他就应该生生世世在地狱里,对自己的母亲赎罪。
霍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他很快被梦境纠缠住。
倒在血泊里的人,刺破耳膜的枪声,绝境里的反抗,零碎的画面在梦里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好像坠进了无边黑暗里,越沉越深,越挣扎就越无法呼吸。
忽然
氧气顺着一双柔软的唇瓣闯入他心肺。
心房随即剧烈跳动,霍抉猛地睁开眼睛。
外面的漆东升听到声响赶来,却好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目光平静。
他给霍抉倒了杯热水,沉默片刻,“阿抉,你需要一些温度。”
霍抉知道漆东升什么意思。
他轻轻呼吸,目光停在水杯上。
透明的玻璃杯上方冒着袅袅热气,看着的确温暖。
可霍抉却想起了落海那晚,他浑浑噩噩,快要失去意识时骤然唤回自己的那个温度。
这一个月来,她总会在噩梦的结尾出现。
救世主一般,反反复复,无法忘记。
视线落在水杯上许久,霍抉才移开,从床上下来,径直走向酒柜。
伏特加配点冰块,是霍抉每晚睡前常喝的。
他睡眠障碍很严重,大部分时候必须靠一点酒精入睡。
漆东升蹙了蹙眉,提醒他,“医生让你最近忌酒。”
霍抉眼都没抬,端起玻璃杯一饮而尽。
冰块的冰凉在喉间激起一阵寒意,让人清醒又麻痹。
漆东升“”
自知劝不动,漆东升不再多言,正要离开,酒柜前的年轻男人忽然开了口。
“左洋之前去找那个女的,说她是宁城人”
霍抉行事缜密,离开小渔村后一周左右,便让左洋重新回去查了一下孟染的身份。
谁知去的时候女人已经离开,房东老太太又是个聋哑人,问周围的邻居也没人认识她是谁,只听说是宁城人过去旅游的。
漆东升拿不准霍抉是什么意思,答道“是。”
霍抉又倒了一杯酒。
冰凉的液体再次渡到喉深处时,他垂眸,声音微沙地说
“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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