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之地,风如潮涌。
在那消磨一切的恶地中,一道道夹杂着恶意的意念生生灭灭。行走在其间的修士都是被驱逐的甘渊一脉,他们固守心念,不使得自身被恶念侵染。桑不为离开与回来的时候避开了五大天域监守人的耳目,她并没有去见云淮、姒珺一行人,而是一边养伤,一边用帝印祭炼真如之剑。
在被驱逐到归墟当镇守前,他们都聚集在甘渊,随着道法的外传,门下弟子同道有万余人,可经历过一番极为惨烈的厮杀,同行之人所剩无几。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桑不为瞧见的都是血流成河的场景。五位帝尊固守最初的天序,根本容不得外道诞生。除了斩却诸我,一切都为邪魔歪道。他们如今被赶到了归墟,其实是那些人等着他们回头,若是长久没有结果,对方必定会痛下杀手,他们要设法替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桑不为持着真如之剑出关的时候,云淮、姒珺他们也祭炼好了足数的法器。
“斩落归墟后,上清神域的幽气无处可流,他们必定会设法做出改变。我等要将归墟与上清神域隔绝了,不让他们找寻到半点踪迹。”
“我知道,等到归墟与神域隔绝,便以大神通掘出灵穴,并以此为依托,使出天外无天之处。”
“可我等长久留在归墟,那也是没有意义的,最后还是得回到神域。”
“等到传道完成后,我们便回上清,设法将甘渊藏起来。”
“当然不是依靠归墟,新形成的大陆,是我们的火种。”
到了那一日。
千万道灵光骤然自归墟地界拔地而起,横扫四方。虚空被撕裂,一块块铅云被拨成碎片,在飓风中如尘灰飘荡。那在归墟看守甘渊一脉的修士惊觉大变,可尚未来得及做什么,便被强劲的灵力打中身躯,撕扯成了碎片。
五大天域中的上真骤然觑见了归墟的大变,那长久闭关的宗主从洞府里迈出,一步跨向了归墟地界。在甘渊一战后,双方再度短兵相接,声势惊天动地。罡风大作,宛如利剑扫来。甘渊一脉的修士并不畏死,将大阵一启,前仆后继地奔赴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死亡。而洛无情、姒珺、云淮以及桑不为四个人各据一角,拼命地催动着道法神通,等待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
高亢的凤鸣声响起,桑不为眼皮子一跳,扭头的时候骤然间瞥见黑太岁的身影。可她没有时间再去思索那些多余的事情了,在真如之剑气意攀升至最高峰的时候,她必须要动手
“桑道友,出剑”云淮的提醒宛如惊雷一般在桑不为的耳畔炸开,她眼中骤然浮现了一层雪亮的光芒,伸手捉住了真如之剑,向着那片连缀在上清神域上、消磨“非我”千万年的归墟就是一剑斩落在落剑的一瞬间,六位神尊的身影俱是出现在了半空中,剑光先是触及了罗睺,再到计君、穷桑依次往前退去。随着神尊的身影如梦幻泡影破灭,剑意也遭到了很大的阻碍,斩落在归墟上,或许只能够留下一道细微的痕迹。
归墟斩落涉及天序之变,诸位神尊没有亲身到来,化影也会自发地显化。将化影一一削落,将那枷锁一一拧断桑不为垂着眼睫,没有再看半空中那道熟悉到刻骨的身影,而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度向着前方出剑。“缺”的剑道已经登峰造极,而桑不为承继了前身的一切,又修行数千年,剑道臻于化境。再加之无相帝印之助,那隐在了暗处的天序终于在灼目的、璀璨的剑芒下破碎。天地轰隆巨响,地动山摇。喧杂的声音汇聚成了洪流,在耳畔嗡嗡作响。
桑不为手中的真如之剑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她口中也吐出了大股的鲜血。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勉强地抬眸去看从上向下开始摧毁一切的剑痕归墟脱落后,他们终将拥有自由。忽然间,桑不为浑身一僵,眼神中出现了一抹不可置信。无相帝尊的化影并没有破散,而是很平静地站在了那处,胸口处出现了一个被长剑贯穿的鲜血淋漓的血洞,汩汩的鲜血流淌出,很快就浸透了衣袍。
握住了真如之剑的手骤然间紧缩,耳中的轰鸣声更甚。桑不为怔怔地看着无相帝尊,在被云淮拉拽住的时候,才找回了一丝丝的清明。在此刻,她的眼睛闭上又睁开,重复了好多次,无数个混乱不堪的念头在脑海中堆叠,在看到无相淌下的血泪时,她的情绪更为激烈,一切都化作了酸楚堵住了她的喉咙。
直到这一刻她才领悟了“缺”的意义。
她的声音颤抖着,只吐出了两个字“帝尊”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其一。何为“无相”一切显象之物皆不得圆满,一切圆满之物皆无相可见。天地本不全,在动静之间,有“缺”存在,才会有变数。无相帝尊是先天圆满,因其无相,故其实万无,也是万有。神域是她,混沌是她,归墟也是她。不管帝尊的化影出不出现,她这一剑斩落了归墟,必定会斩在了帝尊身上,从而打破无相,使得“缺”数现。
古往今来会有无数个“缺”,不管她有没有遇到过帝尊,她都会落下那命定的一剑,她的存在,就是为了使得无相不再圆满。天缺一线,是大道之变。
但是现在认识到这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一切都迟了。
桑不为只僵白着一张脸,看着太岁的血泪落入归墟中。寒风掠过了她的眉眼,她想起了很多往事,像是堕入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里。她很想问,为什么你知道我是那个“缺”还要来渡我,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会伤心,为什么看见了结果还不阻拦,为什么任由这一剑落下可她没有说出,在那惊天动地的洪流里,属于神域的一切都随着她的愿想远去,而她也终究远行再也不复返,她们成功斩下了归墟。但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不甘心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沉浮在了幻梦中的卫云疏蓦然间惊醒。她伏在了元初的怀里,额头轻轻地点在了她的肩头。很轻很浅的呼吸声陡然间变得急促起来,她感知到了有一只手慢慢地搭在了她的腰上,揽住了她的身躯。
“只是一个梦吗”卫云疏轻声问道。
她没有听到回答,一股极为强悍的灵力从她的身上爆发开,狂啸着冲击着海域,引起了一阵阵剧烈的风暴。海底漩涡搅动,海上大浪排天,瞬间将赤海变成了一处不能轻易涉足之地。神魂深处的禁锢崩裂,“本我”带来的灵力反哺极为迅猛,可卫云疏一点儿都不开心,她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元初的身上,好似一尊僵硬的石像。
“都说六尊是先天神灵,可事实上,那只是针对众生灵而言。唯一的先天或者说是造化之灵是无相。故而五尊朝太岁,以回返先天无相为根本道,他们生来便有万般情志,最后选择了一一斩却。但是无相”元初停顿了片刻,她笑了笑,又说,“一次次以化身行走人间。无相在寻找缺,也在走自己的道途,阴阳圆缺才是恒常之变。你不用难过,这一切皆是我自身所求。”
“可是你伤心了。”卫云疏很勉强地挤出了一句话,“如果没有掺杂着属于人的情感,那就只有冷冰冰的、无爱无恨的厮杀。”如果没有伤心、没有遗恨,为什么血泪中催生的太岁金砂会是邪物那一剑斩下了归墟,斩破了混沌无相,也在那一瞬间将显象后的爱恨情仇也斩了下来。混沌既分,阴阳初判,过往在人世中所经的种种,跟着催生。她最后还是将太岁拉入了尘寰,成为无相上的一点“垢”,造就了双方都极端痛苦的一世身。
元初说“继续往前走吧。”
卫云疏倏然间仰起头,她灼灼地望着元初,又问“你要跟我同行了吗”
元初反问道“你不是很希望尘归尘,土归土吗”
卫云疏默然无言。
元初又说“在你决定转身后,你就把过往的一切都抛下了,恩怨情仇只是随手一抹就当一笔勾销,留下个死生不复相见,你真的很会算账。”她松开了卫云疏站了起来,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轻一笑道,“都怪我对你太好了,是吗”
“我”卫云疏张了张嘴,想要狡辩一二。
“天数有变,天机不可算定。当初我决定降落化身到浮黎仙域,一来是看看你要让我瞧见的修心道是如何模样;二来是寻找恰当的机会将你重新接引回仙域。可惜太岁金砂坏我本心,最终还是被滚滚红尘淹没,尝到了求不得之苦。”
“当人果真是很难。”元初说。
卫云疏低着头,声音很轻“都怪我。”
元初反问“怪你什么呢怪你抛我而去吗可那一切不都是我自己求来的吗我有一万万个机会可以阻你,可我不愿如此。”
卫云疏嘴唇翕动着,很想再说些什么。元初敛起了笑容,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她冷淡道“你还没有成功,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要替你收一次尸。有些承诺,不要在不恰当的时候说出来。”
海上宛如雷劫降落,雷霆与风暴齐动。弥布了整片赤海的赤藻在那股伟力下消磨尽,如火的海面慢慢镀上了瑰丽的紫红色。大浪连天起,岛上尚未离去的修士都被惊动,此刻瞠目结舌地看着舟行的修士将灵力往前
一推,压平海潮。
贝璇也在那群观战的修士中。
她在夺取赤水之精失败后,没有离开赤海,心中还想着,等恰当的时机到来,再从那两人手中将赤水之精抢来。可是一切念想都在看见这股猛烈的风暴后被一扫而空。能够引起这样剧烈的天象之变,修为层次恐怕不只是玄仙境。若是这样,那两个还在赤海中的人肯定凶多吉少。是赤海中又诞生一尊大妖了吗还是有其他更高境的修士降临了
正暗暗思忖间,贝璇觑见了一道迎面飞来的符诏,伸手一捉,却是从无始宗中发来的,要她尽快回到无始宗中去。暗叹了一口气,贝璇也不管此间的变化了,坐上了龙舟就返程。无始天域四海中,无始宗坐落在北面的黑海之上,正与赤海相邻。急速航行半月后,贝璇抵达了无始宗。
海面望之沉如墨色,巨大的漩涡中,一座座闪烁着氤氲清气的道宫悬浮在半空中,高下错落,宛如飞阁。这里便是无始宗的山门所在,此间大漩涡中蕴藏着撕裂一切的伟力,若无符诏在身,不可飞度。贝璇从舟上跳了下来,取出了一抹符诏,任由金芒将周身一裹,如闪电般遁形。数息后,她落在了一座宏伟庄严的道宫前,理了理衣襟法袍,才迈步向前走。
坐在法座上的是个披着螣蛇纹玄袍的女修,她的手中把玩着一柄龙骨刀,时不时将其化为一条在指尖嬉戏的真龙。片刻后,她才垂眸望了眼贝璇,漫不经心开口问“此行失利了”
贝璇露出了一抹惭愧的神色,轻声道“弟子无能。”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始宗宗主螣萝对赤海的事情兴致缺缺,她看着贝璇又道,“有一件事情交由你去办。”
贝璇问也不问,直接道“弟子一定不负恩师重托。”
螣萝轻呵了一声,说“天女阁那边传来一法,说是可消解藏魔窟中的邪魔,使得其不能再生。”
贝璇露出了一抹惊异之色“当真恩师是要弟子学那法门”
“你学不了。”螣萝冷淡道,见弟子面上露出一抹不甘,她又说,“是甘渊一脉弟子才能练习的道术,他们以自身为炉,容纳诸魔入体,用心伏杀诸魔。我们无始宗不也抓了一些甘渊一脉的弟子吗你将他们送入藏魔窟看看情况。”
贝璇一怔,说“这不是给他们修炼、增长道行的机会吗”
螣萝不以为然道“他们没有钧天紫气,成不了气候。”
贝璇“哦”了一声,又说“那位也要进入藏魔窟吗”那人的身份实在是特殊,虽然被无始宗除了名姓,可过去乃师尊的恩师,这一点无法抹消的。师尊将“非我”一斩再斩,可照她对待那位的手段来看,始终没将过往彻底斩去了。看那斩却情志的玄清山宗主就不一样了,抓到了洛无情后,直接将他杀死了结后患。
螣萝的视线陡然间一凛。
一股寒意自脊背蹿升,贝璇忙道“弟子逾矩了,弟子知错。”
螣萝面无表情地看着贝璇“本座倒是能让她进入藏魔窟,只是你
等能压制住她吗”她将指尖缠绕的一条小龙笼如了袖中,说了一句,“退下吧。”便没有再看贝璇。等到贝璇恭恭敬敬退下去后,她才露出了一抹莫名的笑容。抚了抚额,她想起,似乎已经有两百多年没有去见师尊了她站起身,殿中的身影一点点地模糊,宛如水波中的倒影,微微一荡,便没有了踪迹。与其同时,她出现在了一座地宫中,此间密密麻麻的符咒布满了各个角落,时不时散发着妖异诡谲的红芒。而处于其间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修,长眉斜飞入鬓,金色的眼眸中满是炯然清亮的光。
“师尊知道错了吗”螣萝一步一步往前走,竖瞳中闪着冷冰冰的光芒。她从袖中取出了那柄任由它捏圆搓扁的“王骨”,又说,“师尊留在归墟的道脉,很好心地将师尊的遗蜕送了上来。师尊千方百计地想要护住他们,可惜一切不如师尊所想,他们选择了背叛。不过师尊你也不要生气,反叛,才是刻在我等妖修身上、永恒不灭的禀性啊。我始终不明白,师尊为什么非要抛下我,跟桑不为她们走了呢”
姒珺眼眸中泄出了一线寒光,她面无表情道“我当初带你走了。”结果这成了她最后悔的事情。过去座下只有螣萝这么个真传弟子的,在接受了“修心道”的道念后,她自然也用来教授弟子。弃绝斩诸我之道而迈入修心道中,螣萝一直做得很好。直到第一轮噩梦降临到了甘渊。螣萝的背叛带来了不计其数的死伤,甘渊一败再败,最后幸存的人被驱逐到了归墟当镇守。
“可师尊的心没有放在我心上。”螣萝微微一笑,“师尊总是那样的忙,不是与桑不为她们议事,就是忙着传道。师尊当初答应了我只收一个真传弟子,可为什么后来,那么多人都叫你老师他们是修心的道种,跟他们比起来,我这个半道转入修心道的弟子,是不是什么都不算了”
“你在说什么”姒珺诧异地望了螣萝一眼,片刻后,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怜悯。她说,“在归墟削落后,神域创造出了造物知灵这等存在。我听说很多人斩落非我后,其实连本我都迷失了,最后留下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螣萝,你是螣蛇真身,还是造物之身”
螣萝没有生气,她微笑着看着姒珺,又说“我要留下的,就是真我。真可斩、善可斩、恩义可斩,可对师尊的执不能灭,师尊以为呢”她抬起王骨压住了姒珺的肩膀,又一点点地向上拨,最后点在了姒珺的眉心,她问,“师尊的眼中是不是只有道”
姒珺冷淡道“不得道,毋宁死。”
“那师尊可能等不到得道的那天了。”螣萝笑了起来,她凝视着姒珺,又说,“素清道友从云淮的口中问出了消磨非我的法门。如今,我们将甘渊一脉的叛徒们投进藏魔窟中,让他们来做斩灭邪魔的器。这样不用担心非我会从藏魔窟中溢出了,至于玄天机,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你们斩落归墟,然而想方设法以自身当归墟,我是不是该称赞你们一声啊”
姒珺的视线陡然间变得冷锐,她站起身,然而在她动身的瞬间,无数
道妖异的红芒从法符上爆出,宛如一只血色的巨掌按压在了姒珺的脊背上,迫使她跌坐了回去。
螣萝笑道“没有用的,这是弟子为师尊精心准备的囚牢。”
姒珺轻轻地问道“是吗”这句话落下,她身上的气机陡然间一空。随之响起的是一道惊天动地的龙吟声,那被螣萝握在了手中的“王骨”陡然间泛起了灼热的温度,朝着螣萝的身体上抽去灵机爆燃,电光石火间,螣萝只勉强地掐了一个法印。可她的一身功法俱是从姒珺处学来,这道法印纸糊一样,顷刻间就被王骨贯穿
王骨去势头未绝,冲向了螣萝的胸腔,龙爪骤然一现,陡然间将血肉之身穿透。血肉、内脏、白骨在那被撕裂的洞口中露了出来,可龙爪没有罢休,直到碾碎白骨将那颗跳动的心脏一拽,而后又毫不留情地一捏。
血肉迸射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王骨的另一端,面容冷漠,宛如修罗降临。一道道妖异的光芒在磅礴浩荡的龙气中扭曲,如巨浪向着四面八方散开,撞击着这座坚不可摧的地宫。姒珺眼底映照着血光,她抬起干净的左手,拂过了螣萝的面颊,笑着说“乖徒儿,你也知道王骨是为师的遗蜕炼成,怎么敢拿在手中把玩”
“是斩诸我的时候把脑子一并斩落了吗”
螣萝抬起血淋淋的手,想要去按住姒珺的手腕“师尊”
姒珺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拂落,她将螣萝推到了先前自己坐着的地上,掐诀催动了一条条法咒,将她困在了那一角。“你就在这里等着吧。”姒珺说。
修到了至仙境界的修士就算了没有了心脏也不会死,撕扯下来的血肉、断裂的骨头几个呼吸间就能复原了。她现在没有闲时间跟螣萝在这个争个你死我活,只能够暂时将其囚禁在这座精致而华美的宫殿中。
“师尊”螣萝又喊了一声,语调急促,大口大口的血涌出,此刻处于最虚弱状态的她根本无法抵御那落在身上的法咒,“您、您怎么忍心如此待我”
“我为什么不忍心”姒珺看着螣萝,平静地问。她拨了拨螣萝的发丝,神情冰寒刺骨,“螣萝,你阻我道途,害我弟子门人无数。只有你死了,他们才能够真正解脱我现在不杀你,来日必定要取你性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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