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合上书卷,在桂树旁小酌清酒一杯,待回过头,才见屋廊下守着一人,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媚儿扶着朱漆长柱,踌躇不前,好像在犹豫是不是打扰谢知秋的好时机。
谢知秋本人倒没有那么多计较,见状,主动问“媚儿”
媚儿张皇福了一礼,道“妾身见过萧大人。”
她行完礼,又想起“萧知县”说过不必多礼,便有些不安地将鬓边短发拨到耳后。谢知秋让她以发待刑,削去她的长发后,媚儿一头乌发只剩下齐耳长度,她自己或许整理过,瞧着比刚割完整齐了,隐约显出发底耳垂上小小的耳洞。
如今焦子豪已经入狱,需要警惕的衙役也都关进监牢里,媚儿不必再为放松他人戒备而故作取悦之态,看上去自然很多,只是多年高度紧张,一朝放松下来,她反倒有点不知所措。
媚儿解释道“萧大人现在任用的那批衙役将我放出来了,说我去哪里都行,我问能不能来向知县大人道谢,他们说可以,就放我进来了。不过如果大人正在忙的话”
谢知秋说“无妨。不过,也不必多礼。”
媚儿顿了顿,又乖顺地行了个大礼,算作道谢。
老实说,她知道这位知县大人是好人,但是由于对方性子疏冷,媚儿还是不太擅长与对方相处,只直觉还是不要说太多画蛇添足的话,表达心意即可,莫要耽误对方时间为好。
只是,行完礼后,媚儿又看到谢知秋手上的书卷。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不禁问道“那是胡知县留下的东西吗”
谢知秋点了点头,意外道“你认得出”
媚儿说“胡知县以前常用类似的册子,来焦家时,我见过他随身携带。”
谢知秋本以为她会提出想看看,但媚儿犹豫半晌,终究没有提出任何逾越的请求。只是,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胡大人写的东西之中,有提到我吗”
媚儿的眼中,像是有所期待。
谢知秋想了想,说“他并未刻意提到什么人,不过他在手记中说,月县的百姓让他有了许多与过去不同的体会,还有许多人给他了帮助,让他感受到真挚的情感。我想这其中,必定有你一员。”
媚儿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
她好像这样就非常满意了,咧嘴笑起来,笑容有如朝阳灿烂。
谢知秋见状,内心也觉得欣慰。
她考虑片刻,问她“离开衙门以后,你打算去何处生活,有着落了吗”
被问及这个问题,媚儿也难免有一丝不安。
媚儿状告焦家,可谓破釜沉舟之举,非但有牢狱之忧,还会毁掉自己后半生的依仗。
她本就无家可归,单身女子更是难以找到活计立身,别提媚儿还长得十分漂亮,尤为容易招人窥伺。
媚儿道“焦家暂时还未完全被查封,不知情的人都暂且还在焦家宅院里。我问了差役,他们说我也可以先回焦家落脚,但必须尽快另谋打算。
“月县人人都知道我是焦子豪的妾,这里我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我想尽量走得远些,然后隐姓埋名,重新生活。我抬妾以前一直是焦家的丫鬟,我想,再谋一个类似的活计总不至于太难。”
谢知秋问“你在别处,没有靠谱的亲戚了吗”
媚儿摇头“没有了。”
谢知秋若有所思。
许久,谢知秋主动问道“你绣活如何,平时针线会用吗”
媚儿有点不解谢知秋为何忽然问这个,但她还是连忙回答道“会用的,女儿家哪儿有不善针线的呢”
其实谢知秋就不怎么擅长女红,主要是没那么喜欢,不过这会儿她自不会开口,只问“你身上可有成品”
“”
媚儿听到这个要求微微错愕,不过,她隐约觉得谢知秋是想确认她的绣工如何,或许是有什么打算。
媚儿视谢知秋为恩人,自不会推辞,赶紧在袖子里找找。不久,竟还真让她找到一块手帕,媚儿忙道“有的,大人请看。”
说着,她将手帕递给谢知秋。
谢知秋本身女红不精,但小时候祖母也逼她学过,她分辨好坏的能力是有的。
她接过媚儿的帕子,细细查看上面的绣花。
媚儿本是忐忑地等着谢知秋的评估,但当她看到谢知秋熟练查看针脚的动作,不由一怔。
她原先以为,像“萧知县”这样的男子,即使要看她的手艺,也只是看看表层而已,说不定还需要知县夫人亲自判断。
然而,媚儿很快就发现,知县大人是真在这方面有造诣。
媚儿以前从未见过有哪个男子能如此熟悉刺绣的细节。
“他”居然会特意去检查花形和花位的起针点,还在几个难度较大的绣法处看了数次。
说起来,这位“萧知县”,还有一些地方,与其他男子不同。
媚儿知道自己生得美貌,她又时常故作妩媚之态,表现得颇为轻浮,许多男子看她的眼光都会有异样,不是想占她的便宜,就是会因她的容貌害羞,即使是正人君子,难免也会有意避讳。
可是这“萧知县”,始终坦坦荡荡,并无异样。
媚儿原先觉得应该是这位大人生来冷情,对男女之别不敏感,但这一刻,看对方翻看刺绣的样子,她心中竟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来。
说实话,她以前会觉得自己做不好,做不了太多,因此稍有挫折,就忍不住试图去依赖于男子。但在胡知县去世以后,她独自一人在焦家抗下所有秘密,忍受着巨大的压力,才发觉很多事情并无男女之别。
这位“萧知县”,难不成也
媚儿目光长久停留在眼前人的身高、喉结和平坦胸脯上,又自嘲地觉得实在是想多了,不太可能。可是心中那种莫名的直觉却并未消失,让媚儿十分疑惑。
这时,谢知秋看完帕子,道“你的手艺不错。还有,我看你之前光凭自己就能识字,头脑应该也算灵光你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或许可以给你一个去处。”
“当真”
媚儿立即回神,眼中充满希冀。
她说“不知是什么去处只要是能维持生计的正经营生,妾身愿意当牛做马”
谢知秋道“我夫人的妹妹,名叫谢知满,现在在梁城经营了两家布匹铺子,同时自己有作坊,先前她向我夫人抱怨过手里缺人,因此正在找合适的绣娘。
“不过,我妻妹作坊里用的纺车,是她自己改进的新式纺车,与旧纺车用法不同,需要从头学起。而且一旦你离开她的作坊另谋生路,可能掌握的技术就完全没法到别处使用。
“但我妻子娘家家底殷实,我介绍你过去,月钱想必不用担心。等到梁城,他们也会给你安排住处,至少不用怕被人欺负。”
媚儿听得一呆“梁城”
谢知秋问“你不想去那么远吗”
“不不,不是”
梁城是方朝的国都。
媚儿听说过这个地方,只是从未想过要去。
但她转念又一想,她如今无依无靠,自己去到他乡,哪怕离月县近,也难免受人刁难。相比之下,难得“萧大人”愿意动用自己的人脉给她庇护,而梁城离月县千里之遥,绝对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如果她想抛弃一切从头开始,倒不如干脆去这种从未想过的地方。
这是难得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了自由身,现在不去闯荡,何时去闯荡呢
媚儿一咬牙,说“妾身愿意多谢萧大人帮助”
谢知秋颔首。
“既然如此,我会写信说明你的事。”
说到此处,她又一顿,道“你先前说你打算隐姓埋名,那你可想好了新的名字我写信时,也好给你个称呼。”
媚儿闻言,先是愣了愣,继而一笑
“想好了。其实我本来就不叫媚儿,这个称呼是焦子豪给我起的,说我脸长得媚人,我并不喜欢。”
谢知秋安静地等着她的后文。
年轻的短发女子展露出俏丽的笑颜,眼底有抛弃过往一切的轻松。
她说“小的时候,我母亲一直管我叫燕子。我父亲将我卖给别人,他的姓我不想要了,所以今后,我就只叫燕子吧。”
不久,谢知秋送走燕子。
燕子一个貌美女子孤身前往梁城还是不太安全,谢知秋打算从自己的护卫中,选一两个靠得住的人陪她出发,等燕子顺利投靠知满,知满应该会有信送来。
临走前,燕子专程来拜别。
她面对谢知秋,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不过,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俯身行了一礼,对谢知秋道“萧大人,无论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愿您能心愿达成、官途顺遂。”
谢知秋不太明白她中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只当燕子是表示临别祝福,便颔了下首,目送她踏上去梁城的旅途。
另一边,待月县局势基本安定后,钟大梁也来向谢知秋告别。
他一抱拳道“萧大人,既然您这边已经没有大事,我等接完最后一批粮草,也要回边关支援其他义军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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