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再无别话,便说那鹤公子去取酒。
十年窖藏的雪窦,始一拍开泥封,清冽醇香如同雪后天地的一白,茫茫弥漫而来。后厨的几位颠勺师傅被勾得犯了酒瘾,耐不住地咋舌感慨。
鹤公子了然笑了笑,也不藏掖,白瓷盏一字排开,倒了一溜儿的酒。酒色莹透,酒香愈浓,他一人一杯地起敬,权当谢大家近日里为他开私房小灶的情谊。
几位颠勺师傅连连推脱,直言“鹤公子客气了。”话这般说,但眼珠像是恨不得泡在了酒杯中,轻飘飘地浮着。
鹤公子另拎了两小酒壶,放盘上。又挑拣了些新出锅的吃食,阁外买得稀奇熟物。东西分量少,种类较多。只因白茉莉不知哪里养成的坏习惯,喜新厌旧地很,同一样东西,过口几次,就不怎么吃得下了。
他心中腹诽,倘若饿她几日,看她还端不端富贵小姐的脾性。然而实际却是他每每严阵以待,劳心费神,变换着花样,只为讨她一时的欢心。
鹤公子执起盘前,又仔细地调整了摆盘,抹了抹青瓷酒壶。他手里擦拭,心思一飞,不知想到了什么,整张小脸都泛出了红。就这么端着菜酒,迈起轻飘飘的步伐,往回走。
时值春末,天色多雨,风丝寒凉,可完全吹不清明他被浓情蜜意塞了满的脑袋瓜。
凡他离开白茉莉远一些,心里拈酸吃醋的负面感情消了散,回想时,便只余下大片大片她的好。她洒脱,她自由,她无拘无束,她如风如云一样,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但她,此时此刻,在等他。
鹤公子每走一步,心跳一拍,心跳得快,步子也快。他从来没感觉三月阁的走廊如此的长,他恨不得一次走完一个辈子,永远地活在因白茉莉而心生的欢喜中。
鹤公子抄了近路,由后厨转入阁内。寻了那与墙面颜色相仿的一处垂帘,拾阶径自上到了最高层。然始一推门,他心头当即一凛。
房门是虚掩的。
鹤公子轻声唤:“茉莉?”
没人应声。
手指不自觉捏紧了托盘,他将门一把推了开。慌乱地环顾一周,果真是空无一人。
屋内的东西摆放井然有序,不曾有打斗的痕迹。但茉莉现在不会武功,打也打不过,莫不是直接束手就了擒,被人挟持住了?谁能与白家有仇?现淮扬大事已过,城中也并无可疑的势力出没……
鹤公子脑中一番急思,心绪杂乱,身体也犹如被抽去了主心骨般,勉强扶住桌沿,稳了稳心神。
顶层的房间多数是空闲的,鹤公子每途径一扇门窗,索性都将其推了开。走出一路,一路上长廊的房门窗子便全随他“啪啪”推开了个彻底。
久不见光的长廊,原本悬挂着一串串宝灯烛火,供照明用。此时一侧的窗门全然洞开,无数光亮争先恐后地扑来时,照得其亮亮堂堂,直似一条康庄明路。
明路明,看得清。路头尽,无人津。
鹤公子背对了漫天漫地铺撒的光,久寻不着人,心慌意乱地想要去找漆大总管求援。然而楼下歌舞升腾,正值一处小高/潮,他的耳朵突然敏锐地扑捉到人夹杂在众多喝彩声中的一句“好”。
那女声清亮,热络地、偏生带了三分漫不经心的意味。
循声去看,安然坐在二层的厢房,吃酒看舞,好不快活的人,不是白茉莉,又能是谁?!
鹤公子沉着脸,石杵捣药般,“咚”得一声,直挺挺得坐在她对面。
白茉莉的视线投向金玉高台上的曼妙舞姿,改不了道,只口中吝啬地问他一句:“来啦?”
于是,鹤公子急躁的心情非但没平复几分,反而被刺激得更甚。一双眸子浸了怒气,黑漆漆发亮,直待眼前人关切地问上一句,好叫他寻个由头,发一通火。
奈何白茉莉一无所觉。
鹤公子瞥看一眼桌上酒,清淡口的永云卧薄,白茉莉一杯连一杯,如饮白水,半晌不见醉意。他自忖她合该是喝得不甚尽兴,生硬地开口道:“我给你备了雪窦。”
白茉莉倏地转过了头:“哪?”
“十年窖藏。”
素了许久,白茉莉单听这几个字,几乎就能嗅到凛冽的酒香。她催促一句:“去拿。”视线调转回金玉高台,看那身姿袅娜的舞娘,再催一句:“快去。”
去什么?鹤公子恨不得要把她的眼睛捂住了才好。他心气不顺,单方面地又和白茉莉对峙片刻,语调古怪地说:“我放房中了,你和我一起去拿。”
白茉莉与蔺阁主没谈拢合作,本也是想回房等人的。
恰逢阁中厅堂的璀璨灯火一暗,金玉高台上的明色一亮,手脚佩戴金铃的舞娘鱼贯登台,为首的是一个西域来的女子。那女子生有一双碧眼,猫儿似得,灵巧有情。眉心点着花钿,一袭烈火红裙的扮相,没由来让她想起了她的同胞姐姐。
白茉莉坐下来瞧,愈看愈是有趣,不由也跟着喝了几声彩。此时鹤公子喊她,白茉莉估摸着节目差不多也要结束了,便妥协道:“稍等罢。”
鹤公子倏地一拍桌子,桌上杯盏安稳,没受什么惊。眼见白茉莉不为所动,他倾身夺了她的杯中酒,一饮而尽,气红了眸子:“让我疯找了许久,你却在此处看舞娘。舞娘有什么好看,比得过你最喜欢的酒了?”
白茉莉道:“你们三月阁出名的可不就是美酒和美人么?”
鹤公子梗一下,追问:“要喝酒还是看人?”
白茉莉无辜地回答:“想一边喝酒,一边看美人跳舞。”但酒杯现捏在鹤公子手里,她伸了手索回,“再等我一下?”
“等不及!”鹤公子发起脾气,扬手就要把酒杯摔在地上。奈何觑一眼尤自伸着手的白茉莉,到底是没动。他把酒杯塞回她的手心,赌气道:“不就是喝酒跳舞?”
“唔。”
他杀气腾腾地放了话:“你等着!”
可一去多时,高台之上的舞娘退去一波,他也还没回来。
新出场的是个佩戴金色遮面头纱的姑娘。她一身胡服舞裙,高挑消瘦,没走渐次的台阶,只提了腿登台,腰间细碎的流苏滑落,露出一片腿间肤白的雪光。
那姑娘曼步立于台中央,起势凌然,似不与人同。而待胡琴一凝,她随琴弦音起舞,回裾转袖若飞雪。她的脚尖盈动,轻点台面,次次踩足了节奏。腕间金铃簌簌,伴着异域靡靡之声,惑人作响。
胡琴曲依然还是方才那一曲,然而换了人,舞大有异。
白茉莉自诩是个不懂欣赏的俗人,方才看,也不过是图一乐。她自觉先前的姑娘已是不错,可此时再看这姑娘,更是惊艳。
胡服姑娘跳了一曲转蓬舞,裙摆绽放如繁花。直至舞熄,白茉莉尤自在回想她前旋后转的变幻舞姿。她由衷地鼓掌,喊了句“好”。
整个三月阁中都是潮水般经久不息的掌声,她的一句,那姑娘却像是听见了般,一双妖娆的双眸流转,凝神看了过来。她的舞姿热切,异域风情的美艳扮相,看人的眼神也薄透,浓烈,似篝火般深幽燃烧。
白茉莉心生一丝诧异,然而待她看清那姑娘左眼尾的一粒泪痣,恍然之余,会心一笑。
她冲一旁的侍从嘱咐,这般这般。
侍从心知她的特殊身份,恭谨待之。可此时听了她的话,也是犹疑:“白姑娘,怕是不妥吧。”
白茉莉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无妨,你只管去。”
侍从小跑着去到金玉高台旁,守住方要退场的姑娘。他一拦,一开口,脸色又红又白的,低声说:“姑娘,白家人有邀。”
那姑娘步子一停,直直看向他。
侍从一咬牙,继续说:“邀您到房中一叙。”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但他毕竟是三月阁的人,也向着自家人,连忙又补充:“虽然不曾听闻过白家白茉莉有旁的情趣,但姑娘若不愿意,大可回绝。有事只管找漆大总管便是。”
那姑娘轻摇了摇头,嫩藕般的手臂一指二楼的厢房。
侍从了然,心中斥责一句自己多嘴,忙道:“是顶层,正中央的房间。”
胡服姑娘应邀,推门而入,不见人,只听闻一句懒洋洋地:“在这儿。”缓缓阖上门,停留一瞬,终是上了门栓,她才往内中走。
一道回折屏风后,是歇息的软榻。
伴着渐渐清明的细簌金铃声,出现一个金色身影。白茉莉离近了端瞧这姑娘,啧啧笑道:“不错。”胡服姑娘伏在了她的脚边,昂起头看她,温顺地任由白茉莉摘了遮面头纱。
薄纱褪去,是一张娇俏的容颜。
平日里是淡漠干净的少年气质,此时艳抹浓妆,多了几分勾人摄魄的胡媚感。白茉莉亲他柔软的唇,惹得自己的唇瓣也沾了红。她又亲他白皙的脖颈,还给他一点红。
鹤公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茉莉,你喜欢什么,我就是什么样子。”
她喜欢看人跳舞,他便跳给她看。她喜欢艳/情的舞娘,他也扮给她看。他把他的小宝匣掏空了给她买药,他在她的身上赌押一切,他是如此地喜欢她,也期盼着她的欢喜。
白茉莉抚了下他看似深情的眉眼,道:“那就来跟我说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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