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丹心从小就在周围人的辱骂与嘲笑声中知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弃婴。当年裘老大路过太行山脚下,捡到了还在襁褓中的他。
一晃便是苟且偷生十七年。
入夜后的九江区群魔乱舞,无法无天。白天营业的店铺大都关上了门,夜晚特供的小摊逐个亮起了灯。
季丹心一路上遇到好几起火拼事件,不过他并没有被殃及——他将上衣的长袖撸了上去,刚好露出了上的半截纹身。月光照耀下,那似虫非虫淡紫色刺青居然浮现出了一层诡异的荧光。
一路上没人动他,夜间出没的九江人显然比白天遇上的老板娘识货。
季丹心顺利地绕过了几起群架现场,终于来到了寒龙帮的大本营。
空中大片乌云滚滚而来,不出片刻就遮住了月亮。低沉的气压,潮湿的晚风,以及隐隐作痛的膝盖,都提醒着季丹心,暴雨要来了。
他径直走向了裘老大的房间,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房门。
“进。”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
屋内一片幽暗,没有开灯,只点了几支蜡烛。
微弱的烛光下,隐约可见香烟缭绕,安静得可怕。
裘老大这里是禁止大声喧哗的,因为左手边的隔间内有一尊神龛,供奉着佛像。
季丹心每每来到“佛前”都觉得搞笑。原来坏事做尽的人也会信仰这些吗?裘老大真的敢相信所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吗?
“你来了。”裘老大坐在主座上,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下手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人季丹心认识,是城北那一带的扒手姜仔。他来这里做什么?
“裘叔。”季丹心低头叫道。
裘老大放下茶杯,直奔主题:“贡钱还没凑齐,是吗?”
季丹心舔了舔嘴唇:“实在对不起,裘叔,您也知道我前阵子生了场大病,最近能赚快钱的机会又实在不多,麻烦您再给我宽限几天,我一定……”
“你放屁!”一旁的姜仔突然开口,弯腰对裘老大说,“裘叔,我今天在腾飞广场亲眼所见,他都来我的地盘抢活儿了!而且钱包明明已经到手了,可这小子最后居然又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这哪里是赚不够贡钱,分明就是不想给您!”
姜仔越说越激动,腾飞那一带是他的活动区域,下午那个男人原本是他看上的猎物,结果被季丹心捷足先登抢了先,害得他丢了这条大鱼,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转头就回来给裘老大打小报告了。
裘老大冷冷地转过头,却是将阴沉的目光对准了姜仔。
姜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话太大声了,顿时一头冷汗,嘴巴蠕动了一下,小声道:“裘、裘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裘老大这才回头看季丹心,问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季丹心的心沉了下来,他捏了捏掌心的汗,故作镇定地解释道:“裘叔,这事其实事出有因。得手后我才发现,那钱包的主人是一名通灵者,身份特殊。而且通灵者的本事您也知道,我担心他们万一真追究起来怎么办?我害怕给帮里惹麻烦,这才……”
裘老大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当初连条子都敢偷,还怕对方是个通灵者?”
季丹心听他将旧事重提,心里一咯噔。
裘老大转动着手里的佛珠,缓缓说道:“你不是害怕会连累帮派,你是长大了、心野了,不想在我这里干了而已。”
“不是,裘叔,我哪敢啊?”季丹心扯了扯嘴角,勉强迁出一个服软的笑。这个“罪名”他是万万不能认的,过往的经验教训告诉他,“不想干”或者“不能干”的人在裘老大这里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刚要再辩解几句,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右臂传来,刻骨的寒意瞬间将他淹没。
紧接着,令人绝望的巨痛传遍了他的每一根筋骨、一寸皮肉,仿佛有千万蛊虫在啃噬他的躯体,又或有无数根钢针在他血肉中搅动。
“唔——!”季丹心瘫倒在地,身上的冷汗蹭蹭地往外流,瞬间打湿了全身。他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左手无意识地抠住了右臂刺青处,指甲生生掐进了肉里,却恍若未觉。
“裘、裘叔……这一定……有什么误会……啊啊啊!!”季丹心猛地仰起脖子,终于痛呼出声。像是绝望的天鹅被人扼住了喉咙,仍在窒息的痛苦中垂死挣扎。
“误会?”裘老大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季丹心,“你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曾是他们之中最争气的一个。你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所以我给你的包容比他们都多。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试图逃跑,还不止一次。两年前你故意找了个条子下手,就差直接去警察局自首了,以为进了少管所就能摆脱我,真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吗?我一直念了一丝旧情,希望你能悔悟……十七八年了啊,就算是养一条狗,它也该对主人忠心耿耿了。”
裘老大说了些什么,季丹心其实没有听清。
夜风吹过,屋内烛影闪动,仅存的一点微光也变得虚晃起来。
恍惚中,周围的一切装饰仿佛都变了样子,镇宅的铜像化作了青面獠牙的夜叉,将他锁入了地狱最底层的无间道。
相传坠此地狱者,受苦无间断。
耳畔充斥着受刑者的哀嚎惨叫,狱卒视罪人如砧板肉,一遍又一遍地用利器对他们施以刑罚,惩戒他们生前犯下的罪孽。
季丹心在这无间地狱里奔走,找不到出路。他想去问问那座上的判官阎罗,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才要来到这里,而这样的痛苦又要持续多久。
好像过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刺骨的冰寒与巨痛才缓缓退出。
季丹心像一条死狗一样软瘫在地上,身子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涣散的双瞳好久才找到焦距。
现实发生的一切又将它拉回了人间,他抬起被冷汗打湿的眼睫,撞上了裘老大冰冷而又麻木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季丹心闭上了眼。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其实并不意外。裘老大绝不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幼时被拐来的孩子不少,可是能苟活到现在的,已经只剩他一人了。
就连进了少管所的那次,他以为裘老大会有所顾忌,不敢在对还身在少管所里的自己发动蛊毒,他以为自己被抓后裘老大就会放过他,可是他想错了。裘老大依然毫不留情地用这种方式逼他回去。如果不是他在保外就医的途中侥幸找到机会逃走,狼狈地赶回了寒龙帮,他相信那次裘老大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上贡上迟了这种件事,虽然不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罪不至死。裘老大这回发难是对自己早有不满,今天终于引燃了□□而已。
裘老大在季丹心面前蹲了下来:“你不是想走吗?”
这样的明知故问让季丹心感到了一点意外,他明知自己逃不过了,却还是虚弱地摇了摇头,做最后的挣扎:“不是的,裘叔,您听我解释——”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裘老大打断了他无谓的解释,“有一个任务,很危险,可如果你完成了,我就收回我的蛊虫,放你自由。”
季丹心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一时间不清楚裘老大是在试探他还是真有这个打算。若说是试探,明明已经没必要了,裘老大认定了他有异心,捏死他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可如果裘老大说的是真话……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季丹心想都不敢想。
“呵。”裘老大从他的目光中读懂了他的心思。毕竟这么多年了,他虽然没有完全将这只小兽驯服,却也对他足够了解。“你不用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明天就是中元节了,我也不想开杀戒。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次的任务,你有没有命回来还难说。如果最终你能带着我要的东西回来见我,算你的造化,我也不会太难为你。”
季丹心愣了愣,明天就是中元节了吗?
他沉默片刻,收回了在裘老大面前一贯低服做小的伪装,再抬眼时,目光中仿佛有光掠过:“好。无论是什么东西,我就算拼了命也会把它带回来。可是我如果真的活着回来了,您当真放我自由?”
“哼。”裘老大眯了眯眼,眼前的幼兽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居然都敢质疑自己的话了。
“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裘老大没有因为他堪称挑衅的质问而动怒,他没有必要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了,“滚吧。”
“一言为定。”季丹心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虽然满身狼狈,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推门而出时,屋外已经下起了暴雨。
细细密密的疼痛从膝盖处的骨头里传来,旧伤还是复发了。
胃部也仍在隐隐作痛,身体好像各个零件儿都在叫嚣着要罢工,这样的状态对一个即将要去打一场硬仗的人而言显然有些糟糕,不过季丹心没有因此而感到焦虑,他甚至有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裘老大的一番话让他看到了希望。虽说对方只给了他一个口头承诺,但是季丹心在裘老大身边这么多年了,知道他虽然坏事做尽,但至少言而有信。否则一个无德又无信的人,很难带领寒龙帮走到今天的。
他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走回了住所,一间破旧简陋的小屋。原本以他现在的处境,是没有资格拥有单间的,这是他曾经在刀枪剑棍中打拼出来的住所,帮里也一直没有收回。
经过一天的折腾,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疼。不过季丹心没有直接倒床就睡,而是扭亮了床头的小灯,强撑着打了水回来清洗身体。等把自己收拾干净,又默默地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
趁着等泡面的工夫,季丹心在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明黄色的锦囊。
这是裘老大捡到他时出现在他襁褓中的、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锦囊一面绣一个刀头燕尾的“季”字,另一面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白玉兰花。
这锦囊小巧精致,做工精美,可里面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只有写着他名字的生辰八字和几张似乎是平安符的鬼画符,没什么价值,所以裘老大也没有私吞,这锦囊就一直留在了季丹心身边。
夜雨孤灯下,季丹心小心翼翼地将锦囊拆开,从中取出了他的生辰八字,指尖在“丹心”二字上抚过。
丹心,这是他父母给他取的名字。
季丹心转头望向窗外,耳垂上的星星耳钉也跟着一闪。
他记得那天也是中元节,也是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他在生死关头被顾天师手持止戈剑救下。
那是一把通体碧绿的宝剑,剑身和玉石翡翠一样好看,剑辉比星辉更加璀璨。后来他上网一查才知道,止戈剑还有一个俗名——流星剑。相传剑之所及,如同流星划过,星芒闪烁。
确实如此,季丹心怔怔地想。转眼九年过去了,他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晚的场景,像是昏暗天地间突然亮起了一颗星星。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记忆中的男人温和地问。他手持宝剑,光彩夺目的剑芒在他周围萦绕。
年幼的季丹心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吓到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回答说:“我……我叫丹心,季丹心……”
对方沉默有时,就在季丹心不安地抬头仰望他时,顾长修屈膝蹲了下来,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笑道:“是‘碧血丹心’的‘丹心’吗?——好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希望你成为一个善良正直、坚毅赤诚的人吧。”
小丹心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彼时的他尚且不懂什么是“丹心”,他只是裘老大手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爪牙。可男人的话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名字或许和“狗子”、“柱子”之类的名字不同,有特殊的含义。
于是就那么懵懵懂懂地将男人的话记了下来,一记就是九年。
这九年间季丹心无数次回想起那个夜晚,如果他当时选择了跟着顾天师走,那么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呢?
可惜他那会儿太小了。
季丹心年幼的世界里没有善与恶、对与错、德与法的概念,这些都没有人教过他。他的生存规则简单粗暴——只有一个人的命令是必须遵从的,只有听那人的话才能活命,那个人是裘老大。
所以当顾长修把他交给前来善后的通灵者,而自己又奔赴前线捉鬼后,年幼的小丹心趁着看护者不注意,偷偷溜了回去,回到了裘老大之前说好的集合地点。
他曾经离逃脱地狱只有那么一步之遥,可惜他那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怕。何况彼时他总能很好地完成裘老大交代的任务,裘老大对他也不算太差。
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夏日的雨夜,少年独坐在房内,望着锦囊喃喃自语:“你们真的希望我成为那样的人吗?”
可如果真的对他寄予了那样的期望,又为什么要在他出生后抛下他?
季丹心呆坐半晌,自嘲一笑,收好了锦囊,开始吃泡面。
当他终于筋疲力尽地躺回床上时,一翻手机,已经凌晨零点零三分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季丹心听着窗外的疾风骤雨,低声对自己说了句:“生日快乐。”
他出生于十八年前的中元节。
据裘老大说,那天夜里天降异象,群星坠落,太行山一带仿佛陷入了极夜。
而他生在这样一个充斥着不祥气息的夜晚,似乎也注定了此后半生的颠沛流离。
“从今往后,你就是成年人了。”黑夜中,少年的喃喃自语淹没在屋外的滂沱大雨中,无人回应。
疲惫至极的少年终于合上了眼,带着对前路未知的迷茫与期待,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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