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父亲

    这天范闲和婉儿进宫,他装作一个普通小太监,低眉顺眼,进了宫什么都不敢看,为了把那天没来得及放进太后床下的假钥匙放回去。

    婉儿虽然答应了帮他,但心里也十分不安。她是个乖巧姑娘,从来没做过什么大胆的事情,更遑论是欺骗看着她长大的老太后,心里也十分愧疚。但她更怕的是一旦范闲被人发现,当即被洪公公处死都是有可能的,擅闯皇宫本来就是死罪,陛下再欣赏他也难说会不会原谅他这个罪行。

    她千方百计邀了太后去御花园赏花,最后担忧地看了眼悄无声息脱离队伍的范闲,压下心里的恐慌,尽力附和着太后说笑。

    两个人并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宫女太监向御花园走过去,就看见那里已经有一对年轻男女在笑着说话,看起来画面非常融洽美好。

    太后先是惊讶地挑了下眉,又乐呵呵地笑起来,拍了拍婉儿的手:“你看他们俩,婚礼还未办,倒是已经你情我侬了。”

    婉儿也先抛开了对范闲的担忧,睁大眼兴味地打量起御花园里那两个人。

    薛瑚和李承泽一站一坐,薛瑚穿了身丹橘色的宫裙,裙摆上绣着大片开放的芍药,铺陈在落花的草地上,妍丽而清新。她正笑着看着说话的李承泽,眼角弧度微弯,心情十分好。

    李承泽站在花丛旁边,手指在手臂上敲击,一边对薛瑚说着话,一边从花丛里掐下一朵盛放的芍药,弯腰插进了薛瑚的鬓发里。

    美人面与灼灼鲜花交相映衬,把此方天地都照得迤逦了起来。

    这样的举动远远看着确实十分亲密,又自有番烂漫色彩,让心有所属的婉儿目露欣羡向往,也让太后这样的老人看得高兴。

    那对说话的年轻男女似是注意到了这里的大队人马,扭头望过来。薛瑚起身,和李承泽一起向太后迎上来。

    “太后。”

    他们两个都低下身请安问好。

    太后笑眯了眼睛,让他们起来,打趣道:“哀家和婉儿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薛瑚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太后莫要再取笑臣女了。因为父亲下午从御书房出来,臣女才进宫等他。在御花园消磨时间的时候遇到了二殿下,说了几句话罢了。”

    婉儿捂嘴偷笑:“令阳姐姐不必解释,我和太后都懂的。姐姐发上那朵芍药可真好看,二哥极会选。”

    一向行事随性的李承泽脸皮都有些发红了,向着婉儿做了一揖:“婉儿快别打趣我了,在太后面前我这面子挂不住啊。”

    太后似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这是奇了,向来牙尖嘴利的承泽也有说不出话的一天。”

    李承泽笑了一下,看了眼薛瑚,又道:“太后和婉儿是来赏花?若是嫌我和令阳碍眼,我们就给您们让路。”

    婉儿巴不得多来些人将太后在此地多留一会儿,怎会放他们两个走人:“二哥这可是说玩笑话。二哥是太后的亲孙,令阳姐姐是太后未来的孙媳,你们两个在一旁,太后还指不定多高兴呢,肯定比只有我一个强。”

    太后也道:“是了是了,承泽令阳,你们该怎样便怎样,可别让哀家和婉儿坏了你们的兴致。哀家也许久没见承泽了,今日让宫人备些茶水点心,就着这姹紫嫣红的美景,说说话也好。”

    李承泽和薛瑚自然不能拒绝。周围宫人都开始行动,收拾御花园的凉亭,准备茶点,结果这时候,燕小乙大声求见太后。

    太后面色转淡,吩咐让他进来。燕小乙负着弓走上前,面目算是十分英俊,只是为人颇有些值得诟病,在宫里风评两极分化,不如副统领宫典得人信服。

    他传达了长公主的话,向太后这里请求全宫搜查失物。待他走后,太后也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面色凝重起来,匆匆就带着婉儿离开了,也不顾身后已经准备好的茶水点心。

    李承泽和薛瑚对视一眼,虽然不明白太后有什么隐情,但也不是两个人能去管的。李承泽轻笑了一声,伸手对薛瑚示意她入座。

    “难得太后准备了这么多好点心,我们正该利用起来,好好欣赏这景色才是。”

    薛瑚抬眼看他:“你今日进宫做什么?”

    李承泽:“我来陪陪你。今日以后,因着婚事准备,我们也不能轻易再见,毕竟于礼不合。”

    他温柔笑起来,问她:“薛将军终于回京了,你定然很高兴吧?”

    薛瑚想到了正在见庆帝的父亲,嘴角不由地扬起来。她点点头,目光放到了御花园的花丛上,看着其中一朵月季微微出了神。

    李承泽也不再打扰她,只是手撑着下巴看她,另一只手拿着东西往嘴里塞。

    薛瑚回过神来,他已经把面前桌上摆着的一盘葡萄都吃完了,看表情还有些意犹未尽、怅然若失。她先是愕然,转而好笑,拿出手帕递给他。

    “一会儿功夫而已,怎么就这么喜欢葡萄。”

    李承泽慢条斯理擦着手指,耸了下肩,然后起身,抚平袍角。

    “唉,在宫里吃饱点,等会儿就要去弘成府上听他念叨那些个让人牙酸的文章了。你是要再等下去罢?”

    他背着手回身问。薛瑚向他微笑着颔首。

    李承泽低头一笑,走过来,蓦地俯下身。薛瑚只觉得眼前一暗,雪白织锦上大片的云纹出现在眼前,李承泽身上的龙诞香就包围了她。

    她被他轻轻拥在怀里,身体微微僵硬,听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话,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让她忍不住侧了下头。

    “婚礼见。”

    他看着她偏头把左鬓那朵芍药呈在他眼前,伸手把它细致地从她发间挑了出来,没有带出她一根发丝,最后对她笑了一下,握着那朵花离开了。

    -

    这天申时的时候,薛瑚终于在宫门口等到了父亲。

    她听到马车外香椿恭敬地叫了一声“大人”,忍不住内心的雀跃和激动,一把掀起了帘子。

    站在马车下的人目光看过来,眼眸亮起光亮。

    薛瑚看着穿着父亲站在马车下看着她,穿着王制黑袍,绣日月星辰,面容苍白而坚毅,再也忍不住,从马车里半跳下去,扑向了父亲。

    薛易涛接住她,眼里亦是微微带了水光,低头看着她,欣慰地感慨:“阿瑚又长漂亮了,父亲太高兴了。”

    薛瑚含着眼泪笑着抬头,父女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只是一个凌厉一个柔和。

    薛易涛面容,“稀世俊美”,薛瑚像他更多,只是眼睛像亡母,没有遗传父亲的飞扬凤眼。

    京都城里繁荣,游人士子如织,薛瑚挽着父亲的手臂,向他介绍沿路的店铺,笑意嫣然,比往常活泼许多。

    薛易涛笑着看着身边的爱女。他们身后只跟了香椿和两个亲兵护卫,没有大行排场,只是享受简单的父女天伦、放松地逛逛街。

    他面色有些苍白,是常年征战带来的积病,也是因为战事刚休,马不停蹄回京面圣,更显得清冷威严。他望着女儿那双因为喜悦越发莹亮的眼睛,有些出神,忍不住抿唇淡笑起来。

    “父亲,我们今天就在一石居吃好不好?这是京都最近几年最好的馆子了。”

    薛易涛纵容地点头,被她拉着往门里走:“好,都听你的。”

    等在包间坐好,薛瑚凭着记忆点了一桌他们父女都喜欢的菜。无关人退下,她看着父亲,双手握着他袖袍里的手。

    “父亲参加了我的婚事以后,便就要回北地了吗?”

    薛易涛反握住她的手:“陛下的意思,让我暂时驻扎在边境附近,战事还不算完全平定,需还得威慑。”

    “为什么?”薛瑚困惑地歪了下头,两国和谈已经定下章程,只要言冰云回来,就再也没有起战事的理由了。

    薛易涛只是笑着摇头,帝心似海,他向来没有探究的想法,只要听命便是了。

    薛瑚有些失落:“我本来以为之后没有战事,父亲便能回家去,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实在是心里忧惧难安。”

    薛易涛:“我已经打算慢慢退了。”

    薛瑚瞪大眼看他,薛易涛冲女儿安抚地笑了一下。

    “父亲的身体从十年前就伤了大半,这些年征战,也有些厌倦了。事到如今我也看开了,北齐和我庆国此消彼长,缺了任何一个,天下就要大乱,剿灭北齐在百年内是不可能的。我这几年常常想起你母亲,想到她曾经说过,要把所有不得志的才子的佳作都整理出来,给他们一个扬名的机会。她没去做的事,便由我来替她完成。”

    他望向窗外,看着京都安乐的百姓们,唇角轻轻一动,侧影微白,轮廓优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寂然美感。

    薛瑚看着父亲,心里像是被人拧了一下。

    父亲想必是思念母亲了,她听母亲讲过少年时的父亲。他当年贵为北地公侯,独子承爵,汗血马,白狐裘,玉带抹额,眉间坠一颗深绿色宝石,有着汉人中少见的高鼻深目,俊美又高傲,是北方最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而她母亲只是边境书院的一个女学生,虽然被收为庄墨韩的关门弟子,但出身不显,样貌也仅仅清秀有余。故事的开始,只是那书院富有才华的女学生看着战争疾苦,愤而写了一篇文章,怒骂天下将领只知战功,从不把百姓的命当回事,攻城之后掠夺物资,在地图上钉上战旗,却不想着如何恢复民生。当先骂的,就是北地的将门贵勋薛家。

    彼时薛国公家高傲又轻狂的小公子便带了兵士策着马围住了书院,打算踏平此地。但他策马进去,让手下押着写出那篇文章的人出来,却被一个看着娴静的丫头冲过来一把从马上拽了下来,拿着笔在脸上写了个“凶”。

    虽然那个年轻姑娘很快就被士兵给拉了下去,但他站起来,摸了下自己脸上的墨痕,一直都没有反应过来。

    当地的守官哭着抱他大腿哀求,说这是庄墨韩的徒弟,不能随便杀。他轻咳了一声,霜雪般白净的脸上突然就泛起一些红晕。

    薛瑚想着母亲跟她讲过的这些故事,听到窗外传来喧哗声,回神扭头向外看去,看到了沸沸扬扬飞下来的纸张。

    薛易涛已经起身,向窗外伸手,飞快拿过一张凑到眼前看。

    看完后他抿紧了嘴唇,把那张纸向身后一扔,他则站到了窗边,仰头观察着周围的房顶。

    薛瑚看完了那张纸上的内容,脸色白了白,看向他:“父亲刚才听到动静了吗?”

    薛易涛摇摇头,面色凝重:“扔下这些纸张的人,做事悄无声息,他站在屋顶我竟全然未察觉。即便是九品上,也不至于如此。”

    薛瑚愣住,这个意思是,做这件事的是大宗师级别的人物吗?

    薛易涛已经转身,让守在门边的护卫进来,拿过其中一个的佩剑放在了桌上。他使枪,但上街的话太过显眼,因而没有带出来。宗师级人物的出现让他警惕,而信上写的内容,他抿紧了唇,让他愤怒。

    说李云睿通北齐,他是信的。那女人就是个疯婆子,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能做出来。

    他瞥了眼女儿。其实他这么快想要退下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她将来为难。二皇子不是个良人,野心勃勃,他的兵权让人眼热,但他根本没心思参与他们两个皇子打架争斗。为了不让他的阿瑚有一天夹在父亲和夫君中间难做,倒不如他先把烫手山芋扔了。

    他拿起剑,拉起薛瑚:“我们先回去。父亲送你回府,我们回家再说话。外面现在不安全。”

    走出一石居的时候,他拧紧了眉头回望了一眼一石居的屋顶。

    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离开,连他这个九品也没有发现。庆国就两个大宗师,叶流云根本不在京城,若是宫里那个……这是要对李云睿动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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