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却仍旧热得人心浮气躁,连带着街道上都少了许多行人。
雅阁轩内,面如冠玉的少年公子正与沉默端方的青年相对而坐。两人面前隔着一方矮几,几上只一壶清茶并两只茶盏,缭缭茶香随着几不可见的蒸汽氤氲而上。
季畅抬手,提起茶壶先替对面之人斟了盏茶,而后才替自己也倒了一杯。她捧着温热的茶盏,在这炎炎夏日好似也不觉得热,相反倒似要靠这一点暖意暖手一般。
汉王坐在她对面,将这些尽收眼底,自己也伸手去碰了碰茶盏,待察觉到那盏茶的温度之后眉头便是一皱。再抬眸细看,便不难发现季畅的脸色过于苍白,连带着唇上都是淡淡的,少了几分血色:“这两年你过得如何,怎的看着愈发病弱了?!”
季畅面对他的直言也不觉意外,轻轻将盏中热茶啜饮了一口,这才道:“天生羸弱,便是想补也补不来的。我能活到今日,已是侯府费尽心思,哪里还能奢求更多?”
汉王便不说话了,他定定看着对面少年,心里有些难过。
两人是旧时相交,季畅不曾来京,自然便是汉王曾经去过北疆——他是皇子,奈何母亲位卑,自己便也不得皇帝看重。若非序齿还算靠前,只怕就要在皇宫里活成一个被人忽视的小可怜了。然而不忽视也不见得是么好事,因而早在七年前,汉王便被皇帝派去了北疆军中历练。
说是历练,其实也不过是另类的流放罢了。汉王在北疆待了五年,朝中不闻不问,最后还是一年年军功积攒,又有武安侯一笔不落的在战报中记下,这才换得他有回京封王的机会。
汉王如今的处境也算不上太好,在京中领着闲职罢了。军政权柄几乎都碰不得,每日里还要战战兢兢,或许还不如那五年在北疆活得自在随意。但万幸他是能坚守得住本心的人,回京这两年也不曾断了与北疆旧识的联系,这才是今日季畅私下与他会面的原因。
如今看着旧时伙伴愈发羸弱,想着她不知还有多少时日,汉王自是难过的。
端起好友给倒的茶饮了一口,汉王捏着茶盏说道:“你这样下去不是法子,还是去请太医来诊治一二的好。我去求太医,这事你不必管。”
之所以要用求,自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两人身份固然尊贵,去了太医院也不敢有人推辞,然而季畅是天生不足,侯府多年求医无果。如今即便是太医,少不得要直接求到太医院中医术最好的太医令那里去,这便不是单纯靠身份就能请得动的人了。
最直接的,便是从皇帝那里求一道恩典。然而两人心知肚明,皇帝是不会给这恩典的——北疆兵马太多,武安侯府势力太大,皇帝对季家忌惮还来不及,哪里想要他家延续?
季畅对这些心知肚明,当下便摆摆手道:“不必了,求不来的,何必为难?”
汉王听了心里更难过两分,不期然又想起了前两日在宫中所闻。他当然知道季畅的婚约来历,也明白皇帝的意图,可那般不省心的女子配给自家好友,他听着都憋气得很。
想到这些,汉王在亲近的人面前也藏不住话,便问道:“阿畅,你此番回京是为了履行婚约吧,可你那婚事……你如今是怎么想的?”
季畅没怎么想,捧着茶盏坦然道:“不知。”
汉王一听便蹙眉,直言劝道:“那样的女子与你并不般配,这婚事还是退了得好。”
季畅当然知道退婚才好,闹到如今这地步,谁都知道退婚才好。甚至到了此时,就算她不想退婚也不得不表态了——赵书萱和许常青的事闹得太开,这时候她若还毫无反应,便显得太过反常了。没了少年血性且不提,只怕以皇帝的多疑,就得疑她隐忍心机了。
垂下眸想了想,季畅便道:“这婚事我也是想退的,但之前却是陛下牵线搭桥定下的,如今我不管怎么做,都是拂了他的颜面。所以这其中的度,还需得把握才好。”
汉王听她这么说,稍稍松了口气。他在北疆多年,几乎算得上是看着季畅长大的,自然知道她有些少年老成。年少时便喜欢将事情憋在心里不说,现在只怕更能忍。可婚姻大事,又岂是忍一时就可的?只怕日日忍,时时忍,就要生生他将这羸弱的好友憋屈死了!
现在听季畅说要退婚,汉王眉眼便是一松,又劝她道:“这事你倒不必担心,只到时候将态度表明便好。”说着声音微微压低,又道:“我前两日在宫中听闻了此事,陛下对赵七之事已然知晓。当时也怒了,想必心中生了嫌弃,不会太为难你的。”
皇帝做媒是恩典,但要真将个不着四六的嫁出去,连最基本的面子情都做不好,那便不是恩典而是恶心人了。再是忠诚的臣子只怕也难忍这样的事,皇帝更不会头脑发昏自毁长城。
退婚,是迟早的事,只是过程暂且不可说,后续也不可说。
季畅便点头说好,眉眼间仍是淡淡的,并不因此事或喜或悲,仿佛全不放在心上。
看得汉王都忍不住说她:“这可是你的婚姻大事,你怎么半点儿不上心的样子?”
季畅捧着茶盏的手微微紧了紧。她哪里是不上心,她根本就是太上心了好吗?事情的发展已经出乎她的意料,原来的赵书萱还好,她虽没见过,可这些年也收集了她不少消息,对她多少有些了解。可换个人选,还是未知的人选,她要怎么应付都需从长计议了。
想着这些都觉心累,季畅不知怎么想的,忽然问了一句:“殿下觉得,我这婚约若退了,陛下会选何人顶上?”
“这……”汉王哑然,他对京中贵女向来没什么了解。
季畅问出口后也觉是自己问错了人,当下一手扶额,终是露出了两分无奈模样。
汉王见她如此,忧心之余不知怎的又觉得有两分好笑。或许便是因为季畅是他好友,同时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心情便格外复杂些。当下轻咳一声,说道:“不然我让王妃打听打听京中适龄的贵女有哪些?左不过是在这些人里去选的。”
季畅却无意大海捞针,当下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个,殿下这两年在京中过得可还好?”说完不等汉王说什么,她又道:“我看好似算不得好,还比不上在北疆。”
汉王闻言沉默下来,脸上的一点笑意也倏而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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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汉王一番会面,两人相处时间却并不长,毕竟以防万一需要避嫌。
今日跟在季畅身边出门的是常明,他没有常清那般八卦,但事关世子夫人,归途中他仍是问了句:“世子,可需我再查查京中这些贵女?”
季畅走在路上,不在意的摆摆手,身姿单薄却挺拔:“何必白费功夫。”
武安侯府远在北疆,在京中低调得几乎神隐,但这并不代表侯府在京中便全无势力了。至少这里还有一座侯府,至少这座侯府中明的暗的那些人也都还得用……
因而季畅自北疆回京,看似对京中一无所知,但其实她想知道的事早便知道了。
包括京中局势,包括承恩公府,包括赵书萱其人。甚至包括她与许常青的那点私情,她都比乔玥知道得更早,也知道得更多!
之所以安之若素,不过是因为胸有成竹罢了。
信步走在路上,头顶灿烂的阳光斜斜洒下,落在季畅如画的眉眼上,好似为她添了一层光辉。只那垂下的眼睫不仅遮挡住了过于耀眼的阳光,同时也将她眼中多余的情绪尽皆敛去——或许是她错了,静观其变也比如今这般全然脱离她掌控要好。
季畅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掌干干净净,柔软得连个茧子都没有。阳光洒落其上,指尖白得几乎透明,却是任谁也想不到这只手蕴含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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