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到长兴街,从原先的惶惶不安到现在如同行走在家乡的城市一般安然, 连微颇觉得有些恍若隔世。
街上百姓熙熙攘攘, 她换了一身简单的衣袍, 略微遮了遮过于醒目的容貌, 和迎露一道完美地融入了人群。
街两旁都是叫卖的小贩, 店家门面俱都大敞,各式年货在台上架上堆得满满当当。连微一路走过,也不主动上前发问,只安静地听着人们交谈议价, 心里默默计算着一应花费。
迎露跟在后面,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频频向周围乱瞟。
连微注意到她警惕过头的模样, 趁着她又一次紧盯住从身侧擦过的一名行人时突然一拍她的肩膀, 对着被吓得快要跳起来的迎露眯眼一笑,道:“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迎露一悚之后,无奈地看了连微一眼,凑近一点小小声地道:“姑娘出来该带些护卫的, 这人多眼杂的, 指不定就有什么人冒犯了姑娘呢。”
连微不在意地一耸肩,道:“可我只是个无甚出奇的平民女子啊,街上像我这样的还有不少,你多虑了。”
她这次出门,特意花了不少时间将肤色涂暗,把眉眼淡化,乍一看和平时判若两人, 非得是相当熟悉的人才能把她认出来。
加之寇平那事之后,巡城的卫队工作量加大了不少,流氓地痞小偷大盗揪出来不少,肃州此时是少有的安全了。
“我看你要是再这样鬼鬼祟祟的,不等你发现图谋不轨的家伙,自己要先被怀疑成偷儿了。”连微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道。
此时确乎已有几名摊贩对迎露投以了怀疑的目光,经连微这么一提醒,她也觉察出来,脸一红,顿时乖乖收了心,亦步亦趋地跟着离开了那一小片地方。
两人又走了一程,眼见的前面人越来越多,迎露忍了忍,还是又开口道:“姑娘,不若这就回去吧?前面是灯戏杂耍一类的玩意儿,人太多了些,一个不小心便要受伤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若姑娘想看,可以回了府召人入府演出,不必以身犯险。”
连微踮着脚看了看。她对“以身犯险”这个形容不甚在意——人多才有氛围嘛,但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墙把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挤不挤得进去,还是两说。
她正犹豫,忽然感觉被什么人狠狠撞了一下,整个人跌入人群中。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倒的一瞬间又被一只手扶正,那无名的好心人从后拍了拍她的肩,在连微想回头找他道谢时飞快地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便如一尾滑进水里的鱼,迅速消失不见。
这时,方才被挤开的迎露才跌跌撞撞地找了过来,一把拽住连微的胳臂,用力把她往外拉,一边道:“姑娘还是回去吧!刚刚转眼的工夫奴婢就把您弄丢了,若再往里去,肯定要走散的!”
原本还想凑凑热闹的连微捏了捏掌心被塞入的硬物,垂眸默默地顺着迎露的力道,从这潮水般逆涌的人流中挣了出去。
*
一只细竹筒。
出于自己也不明白的某种心态支开了侍婢,连微看着掌中被体温焐得温热的小竹筒,用两指捏起它,指甲轻轻刮去筒口的封漆,将一端敞开的竹筒朝手心扣了扣。
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摩擦声,一束被丝线系起的小纸卷落入手中。
目前为止的一切发展,都和她刚接到这枚竹筒时脑中闪过的情节十分相似。
连微唇角勾起一点不带温度的弧度,她摩挲着这只纸卷,一时间无数零散的想法闪过。
这是谁送给她的?能够认出她并在人群中把东西准确地送到她手中,连微不能不想起早就被抛之脑后的某人,原主的便宜舅舅——衡安儒。
难道是又想让她做什么事情?但上次传令之后,符骞直到现在还活着,难道不足以证明她的立场吗?还是说那人手中还握有什么笃定她不得不屈从的把柄?
思绪翻涌间,连微指尖一勾一挑,拆开丝线,将纸卷展平。今日天气很好,阳光从窗前洒落,落在雪白的纸卷上,将上面规规整整的小楷映照得清清楚楚。
“肃州有大难,宜速速离去。欲知详情,可往城南小满茶楼寻钟掌柜。”
原本提得高高的心乍一松,连微盯着这张字条儿,把它举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什么玄机。
就好像真是好心劝告她快点离城避祸一样。
是哪家小孩的恶作剧吧?
前后的落差让人实在提不起认真对待这张字条的心思,连微把它扔到一边。
她又研究了半天账册,打算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在她心下有了底,去找符骞正式移交权限的时候,盯着抽屉中的字条犹豫了许久,还是把它拿了起来,放进了荷包中。
就算这只是个恶作剧,但以此为引,把一些事说清楚,也是不错。
符骞的书房与昨日一样亮着暖黄灯光。见连微过去,他搁下手中笔,向后靠在座椅上:“决定好了吗?”
对上符骞沉静的眸子,那一点将要挑破实情的不安迅速得到了安抚。连微浅笑道:“是。”
她把之前带走的账册尽数抱了回来,只留下一本记录府上诸事旧例的,以作参照。符骞帮着把一部分账册归入架上,剩下几本重又递回她手中:“既然要管事,这些就都由你保管了,我一会儿让人传下话去,晚膳后所有管事都会去正院里,让你见上一面。”
连微伸手在略显粗糙的封皮上摸了摸,颔首应下,却没有立即离开。
她在案前踌躇了一会儿,在符骞带点疑问地看向她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道:“伯功……澄园的那些人,现在如何了?”
符骞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这事儿。他迟疑地看了看连微的脸色,没看出什么端倪:“已经传下令去,让他们能自寻出路的,便自寻出路,府上会接济些金银。若过完年还无处可去,便由将军府统一寻了地方安置——大约是送去女营,或者配给有意的军士吧。”
“园中所有人皆如此么?侍女也是一并遣散?”
“是。”符骞道,“打理一个园子哪用得着那许多人手,园中侍女大多是服侍那些女子起居的。主子遣散了,下人自然也得一起走。”
“唔。”连微随意点点头,正要把话题带到碧春那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是这样不问身份一律遣散……”
“嗯?”符骞呷了一口茶。
“若是遣出的女子有孕,那怎么办?”连微闭了闭眼,直接问道。
两人互通心意时,符骞第一句话就是要遣散澄园,她当时没想太多,还觉得这人真是相当自觉。现在再一想,那些女子曾经切实地占据过符骞院中人的身份,顿时如鲠在喉。
但也不能因此就枉顾可能的后果,故而她尽力压住内心的不适,再次向已经呆若木鸡的符骞问道:“若那些女子有孕,怎么办?”
符骞已经被这个走向惊得傻了。
他从未和人正面谈论过这类话题,一时间也没找到问题的关键,只凭本能解释道:“不会的,澄园虽宴请过我麾下官吏将领,但外男不可踏入女眷居处,园中除了我的院子,也没有男仆……”
连微本来已经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这时代的男子三妻六妾都是正常,符骞在澄园养人不过是时代背景,他愿意遣散后院已经很有诚意……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贪吃不算事,吃了还要装傻不认就不对了。
“我当然不是担心私相授受的事儿,我是说,征西将军的子嗣流落在外,真的无妨吗?”连微压抑着情绪道。
符骞愣了一会儿,看着眼前人逐渐变黑的脸色,突然悟了。
他倏地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撑住桌面认真地看向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未亲近过那些人。”
一盆水泼上了滋啦作响的火花,连微眨了眨眼。
符骞见状,索性上前拉过她,抱进怀里。连微在女子中算是高挑,但在男人面前,下巴也不过堪堪够到他的颈窝。他偏头蹭了蹭连微的脑袋,在她耳畔低声道:
“真的,不只是澄园,我从未亲近过其他任何女子。”
“只有你,也…只想有你。”
声音虽低,但近在耳旁,一点点气声也能被尽数捕捉。连微的耳尖默默地红了一层,殊不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符骞的神色更为窘迫。
平时哪里有人能逼得征西将军亲自剖白这些,但这样坦白的感觉……意外地不错。
他感受着怀中温软,把人又拥紧了几分,一时甚至有点不想松开。
连微被他说得心里一软,原本其实也不觉得符骞和澄园中的女孩子们有多亲近,此刻更是疑窦尽去。但正事还是要问的。
她轻轻推了推符骞胸口,隔开一小截正经谈话的空间:“那现在还留着的人可有名册?已经离去的又能否找出她们的去处?”
符骞不得不松开胳臂:“有,这些都有人整理好呈上来,你这是要找什么?”
“……碧春,一个名叫碧春的侍女。”连微道。尽管现在已经不可能有人怀疑她的立场,她还是感到了些许紧张,“她现在还在澄园吗?”
“不在了。”符骞的回答快得超出预期。
“我们还在扈郡的时候,她就莫名暴毙了。”符骞对这突如其来的死讯颇有印象,“没有亲人,也没什么好友,仵作也查不出死因,于是很快就下葬了。”
连微皱紧了眉。
死了?是真的死了,还是假死?若是真死,是自杀还是灭口,城中可还有衡安儒的人?
“你在担心什么?”符骞看出她情绪不对,问道。
连微沉默了一会儿。她把手附在男人胸口,感受到胸腔中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的搏动。
这是一颗真诚的心,他的主人选择把这和他的世界一道向她敞开。她没有理由再隐瞒。
她抬起头,往后退了一步挣开符骞的怀抱,彻底站直。那只附在他胸口的手顿了顿,也被主人用意志力强行移开。
连微直视着符骞的眼睛,那双黑湛湛的、有着干脆有力的弧度和与之不匹配的温柔眼睫的眸子里,除了疑惑,满满的都是令她安心的信任的温度。
她的声音因为过多的控制有点哑。
“伯功,我是衡安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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