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骞一时间愣住了,像是没有听清。
连微执着地看着他, 不避不让, 没有分毫在开玩笑的意思。
他欲言又止, 斟酌再三, 才道:“南阳王难道与我有什么渊源?”
十分真挚的疑问语气。
连微也愣了, 这是什么反应?她看符骞的疑问不似作假,只好再重复了一遍自己目前所知的的身份:“我……是陈陵侯幼女,衡安儒是我舅舅。”
符骞看起来更疑惑了,还带着点担忧:“你是在战乱中与护卫走散了吗?为何不早些与我说?征西军派出一队人马送你——”
他有些不情愿地停了停, “送你回去,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着连微, 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 猛地向前一步,终于露出点失态的模样:“你现在说这些,难不成是要辞行?”
可这失态全然不是连微预期的那种。他不是该吃惊、震怒,继而质问自己为何隐瞒, 又有何图谋吗?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
符骞的心情看起来更不妙了, 他握紧拳头,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你真要走?阿微,我以为……”
高高大大的男人睁着双黑湛湛的眼睛,眼尾没有攻击性地微微下垂,看起来简直有点委屈:“不是才想要帮我的忙吗?发生了什么?”
这误会好像有点大。
连微抿唇,努力把自己代入符骞,飞快地回想了一遍两人相识以来的事, 悟了。
如果有一个人,以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的身份投入你的羽翼之下,一直安安分分不甚起眼,直到自己遭受生命危险才突然冒头,自此之后一直跟在你左右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甚至还因为你遇险……
没人会把这样一个人当做刺客、乃至卧底的可疑人选的。
而排除了心怀恶意这个角度,自己这是突然一脸沉重地自曝身世,并且曝的还是当世有名有姓的诸侯之一,南阳王衡安儒的名头……
怪不得这人一副怀疑自己要被抛弃似的模样。
想明白后,连微简直哭笑不得,那点紧张也早被抛去了九霄云外。她没忍住轻笑出声,看符骞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上前踮脚在男人的脸颊上轻轻一吻,一触即分后,对被封印在原地的人忍笑道:“不,我不回去……我还怕说出实情之后,你会赶我走呢。”
“绝无可能!”符骞立即反驳。
“若我说,我到肃州城,原本为杀你而来的呢?”连微问。
她自己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唇角还弯着清浅的笑意。
符骞瞥见那笑,虽然为话语中的寒意本能地心里一沉,但耳畔有声音提醒他:自己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亲耳听着她说其中内情,而不是作为一具尸体,在死前得知真相……
这还不够吗?
于是他听见自己说:“我没有死。”
“如果你真的要杀我,我现在早就是一座石碑了,”这个“早”,甚至可以早到刚到扈郡的时候,“没有什么比现实更有力,阿微,你不想杀我。”
“是,我不想。”连微看着他的反应,笑意中带了些许喟叹,“符伯功……看着这一城百姓,怎么会有人下得了这个手呢?”
她摇头,又庆幸着自己当时的选择。
“那就够了。”得到这个肯定,符骞又恢复了从容姿态,“你之所以能到我身边,本也不是因为什么无私的善举。”
虽都说他符骞搜罗民女的命令救下了无数落难女子,但究其原因,只是他想要借此迷惑吴胤,麻痹那位长尧王的警惕心罢了。
起因还是自私的。
“我们彼此彼此,就让这些事相抵吧,好吗?”他试探着握住连微的手,察觉没有受到反抗后,小心地将自己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把人拉到窗前榻上坐下。
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其中疑点很多。譬如作为衡安儒的外甥女,连微缘何会被送来做这种理应是贱藉死士的任务;她又是否还有把柄或者家人在衡安儒手中,不得不受他控制……
符骞一瞬间将诸多的可能性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麻烦可能很多,但他想要的更加清晰:“只要你不松手,不论前面是什么,我都不会放手的。”
问题是,她也不知道这具身体后面究竟是否还牵连着什么麻烦啊……
连微心中暗叹,但感受着指间灼热的温度,她无法给出别的回答:“我不会的。”
男人大松一口气,微微弓身,将额头抵在她肩上,闷闷道:“阿微,你吓了我一跳。”
连微察觉到他额角微微的汗意,顿时有点心虚。
仿佛察觉了这点动摇,符骞紧接着道:“不过不要紧,你能同我说这些,我实在太开心了。日后有什么,也要一样同我说好吗?”
一面承受着南阳王的压力,一面还要对亲近的人隐瞒实情,这样的煎熬,光想想他便觉得难捱。
“好。”连微道,还不等符骞反应,她抓住机会从荷包中掏出那张蓄势已久的纸条,将它递到符骞手上,“你看看这个。”
她递出纸条,就像卸下了最后一点担子,整个人都觉轻松不少——不如说,她从没想过坦白身份这件事会结束得如此轻巧简单。
“我今日去长兴街上时,有人给我塞了一枚竹筒,里面装的就是这张字条。”她解释道,“没有看见那人的相貌,那人也没留下什么痕迹,或许只是孩童的玩笑吧。”
她耸耸肩:“肃州能有什么大难呢?”
符骞看着字条,神色有些凝重。少倾,他将字条折好收入袖中,道:“不是玩笑。”
连微惊诧得睁大了眼睛,只见符骞肯定地点点头:“小满茶楼那位钟掌柜是何人,我不知道,那里我随后会安排人手前去查探。但肃州有难一事,并不算作假。”
*
“所以,兵事将近,征西军若不能尽快拿下河西道,极有可能全灭?”
一番解释后,连微按照自己的理解重复道。
“不错。”形势严峻,但符骞未见慌乱,“其实从我们杀了扈郡郡守起,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眼下看起来危急万分,实际却是个难得的机会。”
“这么说,你有所把握?”连微问。
“战争结束之前,没人能说自己有全然的胜算。”符骞道,“所以这张字条上说的,不能算错。只不知写它的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目的……”
他揉了揉额角,“肃州城中果然还有不少来意不明的人。好在符舞符期已经回来了,他们从今以后便跟着你吧,好歹防上一防。”
连微也不客气:“好,我要怎么知道他们在不在?”
“直接唤名字便可。”
正在这时,茂林进来传信,符骞草草扫了一眼信纸上的东西,立时起身,出门前还没忘轻轻揉了一把连微的头:“不必太过担忧,你只要像平时一样生活就好,我不会让外面的战事打搅到你的生活的。”
“嗯。”
虽是这样说,连微并没打算完全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第二日,她便喊了符舞符期二人,确认过他们藏匿追踪的能力后,径直往南城去。
那家小满茶楼似乎颇有名气,她随便抓了个路人询问,便得知了具体方向。但是到了楼内询问,却被告知并无钟掌柜此人。
连微不死心,又在这间茶楼上上下下转了几圈,但无论是小二还是掌柜的,表现都十分自然,没露出一点破绽,她只好认命地随意点了杯茶,喝完离开。
本以为就要这样无功而返了,回去路上,却有一群人聚集在坊口,争相查看、议论着什么。连微心头一动,忙令符期去看看是何情况,不料符期离开片刻,带回来一张黄纸。
“那些百姓便是在分发、传阅这物。我带回一张,不过若姑娘想看,其实可以直接向将军要原稿。”
什么?
连微展平黄纸,只见上面是工工整整抄写的一封檄文。
“……东安吴胤,倒行逆施,悖逆天理,薅夺权位,阴害忠良……”
“……凡有识之士,当慎为助桀之虐……”
“吾将袭安定侯之名,以报父仇,以复天地;以萤火之力,扼岭东之势。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是一篇檄文,陈明立场、讨伐吴胤、同时,抛去吴胤赐下的征西将军之名,宣布继承父亲由前朝封赐的安定侯爵。
一字一句稳健又凌厉,她仿佛能看见那人手持长剑,在大军之前朗声念出这篇檄文,彻底挥去吴胤强加在他身上的,“养父”与“继子”的枷锁,宣告着自己的独立和野心。
那么自信又强大,让人心神震颤,仿佛能听见耳畔金戈齐鸣。
手中檄文被猛地攥成一团。
连微抬头,微微喘息着,看向街上依然平静而熙攘的人群,像是看到一片脆弱又短暂的梦境。
她知道,这是那篇字字如刀如剑的檄文留下的影子。
就像那张字条上说的,而符骞也坦然承认的一般,局势很快将不再安稳。
兵祸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檄文会意就好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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