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成小巷的房屋不算高的顶上,松松散散坐着个身量清瘦高挑的青年。
坐在屋脊上,一条腿支起,一条腿顺着屋瓦的角度随意搭着。整个人向侧边靠在另一截更高的檐角上,姿态十分随意。
随意到连微不知怎的就觉得他没有恶意,甚至有些熟悉。
于是她收起了手中还有模有样举着的“刀”。
不收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正如青年指出的一样,这根本不是什么利器,就是个檀板儿——她顺手捞出来想着挂在腰上蒙混一下侍婢书童人手一枚的腰牌用的——拆出来一块儿的檀板敲都敲不响,更别提拿着打人了。
“多谢这位仁兄提醒,不过事情已经了结,在下先走一步了。”
不知这位是什么来头,连微不想与他多纠缠。她朝檐上拱拱手,转身便走。
一抬头,却见刚才还在檐上的青年已经轻飘飘地落在身后三尺处,挡住了她出去的路。
…嗯?
“兄台还有何事?”
青年脸色一黑,有点咬牙切齿地道:“你还真认不出我了?”
“你是……”连微忽地一顿,眼神显出一点微妙的意味。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人熟悉了。熟悉的不是这张脸,而是这个身形和这把声音!
她急急退了两步:“绛玉?!”
“你怎么还没——你怎么会在这里?”
符骞这办事效率不行啊!石锤刺客怎么还真的放出来到处乱跑呢?
“是姜遇!”青年强调。
“好好好姜遇——所以你要干嘛?”这巷头本就不宽,连微已经退到了墙根,退无可退,闻言抬头戒备地看他。
她可没忘自己当时为了脱身做了什么,那一下给得不轻,就算没撂下什么病根子,也绝对是要结仇的。
“不干嘛……我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姜遇挠了挠头,“我真要害你,你还能跑不成?”
“……也是。”
连微从应激性的紧张中缓过来,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索性一摊手,放下了戒备的态度。但问题还是没忘了问: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又不是什么适合上演偶遇故事的闹市。这么个荒僻的小巷子,这人显然是有意找来的。
“应该我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才对吧?”姜遇撇撇嘴,“偷偷从澄园翻墙出来,是想做什么?”
“你一直在澄园里?还监视我?”连微故作狐疑。
姜遇喊冤:“谁要监视你啊!巧合而已!”
他不过是刚刚被符骞按着强硬地洗刷了一遍世界观,正为自己莽撞的刺杀举动大感惭愧,所以带着某种补偿似的心理在园子里晃悠着巡视。
就看到那个凶得和外表一点儿也不相符的美人儿遮遮掩掩地化了妆——化了妆他也认得出!——还穿了身特别可疑的衣裳,偷偷摸摸往墙边去。
怕不是别家安排在园子里的细作,要趁机和主家联络?
抱着这么个念头,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看着这家伙在酒馆里呆了半晌,没见着联系什么人,紧接着又飞快地跑出去。
姜遇还以为终于能逮到接头人了,没料到一个错眼,这凶悍的女人就被人给堵在了巷子里。
“我还以为终于能体验一次英雄救美了呢——你别多想,是想当做当时拿你当挡箭牌的补偿,”他嘟囔道,“谁知道你压根儿不需要。”
还拿着他的名头狠狠把人吓了一跳。
“好吧,”连微眨眨眼。
这刺客有点清新脱俗啊,对行动时牵连的对象也会心怀歉疚吗?这道德标准是不是过高了点?
不过形势比人强,虽然看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但她丝毫不介意口头上卖个好:“我当时也没留手,这事不如就两清吧。”
“……”姜遇被她勾起回忆,俊脸一黑,缓了缓才道:“行。”
“恩怨两清,那我走了。”连微就等着他答应,闻言飞快接下话,转身就要回去。
“等等!”姜遇忽然伸手拦住了她,“不管怎么说,嗯…因为一点缘故,我现在也算是为符将军做事儿了。”
“所以有件事我得问一问。”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扇子,隔空点了点连微的胸前,“你那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姜遇功夫不算好,只是擅长伪装与潜伏。而精通这两样技艺有着一个共同的要求:敏锐的观察力。
他知道连微的来历。被将军征入府中的姑娘进园时不可能带着自己的东西。而这样粗糙的小瓶子又不会是澄园中随处可见之物。这次出来他从开始时就跟着,也没见她拿到这么个瓶子。
可偏偏瓶子被偷时她又十分着紧,明明是偷溜出来,应该尽量不生事端,但她毫不犹豫地就冲了出去。
来历不明,又很被看重,这就由不得人不心生疑窦了。
连微也想到了这一点,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这要她怎么解释?
听姜遇的话,这是从她离开澄园开始就跟着了……没法解释。
光想着自己出门,若有人在房间里搜出一瓶毒会很麻烦。却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她很想就这么混过去,直接拒绝回答,但那小瓶子眼下就在胸口生生硌着,提醒她即使不说,姜遇要强行取走瓶子检查,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怎么办?
她的沉默让本来只是想起来随口一问的姜遇逐渐凝重了神色,他正要再进一步逼问,忽然间对面的人上前一步,踏出了矮墙拉出的阴影。
月光下,鬓发凌乱的美人泫然欲泣:“不是我不说,是这事实在不好开口……”
姜遇本就容易心软,眼下和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一对上,尽管已经受过一次害,还是没忍住软和了不少态度:“你…你不和我说,亲自去向符将军解释也行。”
我能直接跟符骞说我还要跑出来作甚!连微心下发苦,想想过来之后连番的遭遇,更觉委屈:“符、符将军那么凶……我不过是被买进园子的,他又怎么会听我说,又怎么可能信我呢?”
“符将军是个好人啊!”姜遇忙道,“他来这里之后,整座肃州城都不一样了,你若真有什么委屈,他…”
连微本来只是演戏,现在还真有几分发泄的意思:“你不要骗我!这里的酒馆明明连水酒都没有了,这叫什么不一样?他符骞到处搜罗女子,和那些荒淫无度的诸侯,又有什么不一样?”
“不是——”姜遇急得抓了抓脑袋,“这边的巷子里住的是…唉,我带你去看吧。”
他放弃了言辞解释,上前拽过连微手腕就要迈步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肃州城。”姜遇说话间,已经择定了方向,“然后,你再把你到底有什么隐情,详详细细地说来听听。”
行吧…能拖一时也是好的。
连微喘着气抽噎着,被一路拽出小巷子,穿行了几百米,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了一条长街上。
街面宽阔,和小巷中积了水渍和污物的路不同,脚下的青石板平整又干净。道旁都是二层的铺子,店门敞着,门口挂着各式灯笼,行人如织。
连微还没看全,已经被拉到了一间客栈前。
…???
不等她发问,姜遇已经低声解释道:“先给你收拾一下。”
他熟练地吩咐了掌柜的几句,就拉着她上楼,径直进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把她往镜子前面一放:
“你看,这个样子可是没法去那些正经的大酒楼大茶楼的。”
镜子里的少女确实相当狼狈。
出门时穿的灰色衣裤已经蹭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还满是褶皱。头发原本就是随意盘了盘,现在因为奔跑散下来不少,显得很凌乱。
这些都还好,但脸上的妆粉被汗水和泪水化去了几处,鼻尖、眼底和额角露出片片打眼的白皙,像是患了白癜风似的,极为怪异。
这样走进酒楼,确实很容易就被当成叫花子赶出来,再不济也十分引人注目。
“好吧。”连微不得不承认失误,“那你打算…姜遇?”
不知什么时候,青年从屋子里消失了。
“姜遇?”连微在屋内转了两圈。屋子不大,也没什么可藏人的地方,这人究竟去了哪里?
就在她开始怀疑自己被耍了的时候,房门蓦地被推开,一只包袱从门缝里被抛到床上,紧接着一道人影闪入。
“包袱里的衣服换上,换好了喊我一声,我来帮你做些伪装。”
话音刚落,他就又不见了踪影。
连微抖开包袱,里面是一套普通的女子衣裙。月色上衣深青色下裙,用棉布裁成,是中等人家会穿的款式和质地。
这家伙还挺细心的…
她换上衣服把人喊回来,正想问要怎么给她做伪饰,就见再次进来的青年手中多了一只小箱子。
开盖之后,里面是各色笔刷妆粉,还有盛在瓶瓶罐罐里的不知名物事。
连微正好奇他要怎么动手,一错眼就见一只盛满水的盆子被放在了眼前。
“先洗洗。”
她试探地用搭在盆沿的毛巾沾了一点水,在手背上试了试,发现是在这个天气下异常舒适的温度,不由得刮目相看:
“姜遇。”
“嗯?”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啊?”
“我看你也不是很大…怎么会的这么多?”
而且,细心得简直一点也不像个刀口舔血的乱世中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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