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微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惊得寒毛直竖。
尽管飞快收拾了神色,但她知道这样的反应落在有心观察的人眼中,已经是什么都承认了。
姜遇没有异色,或者是他早已猜到了,只是等现在说这句话:“符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若下手,不论伤人没有,伤的是谁,没有人获利。”
连微扯了扯嘴角,正要跟他解释,就见楼梯转角处,一行人交谈着走了下来。
正是再听不下去自己的事迹被拎出来变了样地吹捧的庾令白拽着符骞两人离开。
连微蓦地收了声,急急戳了戳姜遇:“先走!”
她可以和这看起来心肠挺软的家伙解释一番,却不能是符骞一并在场的时候。后者毕竟手握生杀大权,一个不小心,根本没有回档的机会。
“相信我的技术。”姜遇没动弹,“他们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怀疑你的。”
连微这才记起来自己已经由眼前这位“改头换面”了一番。果然,即便他们就坐在大门不远处,这一行人的目光也就是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道,没有多加停留。
倒是庾令白打趣道:“姜遇这小子桃花运竟还不错,居然约了姑娘出来玩乐。”
符骞闻言看过去,觉得姜遇对面的身影有些熟悉,等那人抬起头,看到的却又是一副陌生的清秀面孔,便只把这归咎于自己的错觉,没有深究。
一行人出门,连微才松了口气。话都挑得这么明白了,不说清楚也不行,她索性结了账,把姜遇拉出了茶楼:“我们寻个说话的地方吧。”
于是二人又回到了开始的那间客栈。
旧式的木门墙壁隔音不算多好,但轻声说话时也还够用,甫一进门,连微就直接开口道:
“那瓶中确实是毒。”
“但这毒也不是我想下的——我也是被逼的。”
姜遇闻言皱眉,他转了两步,在案后坐下:“是怎么回事?可能告诉我?”
事情前后在连微脑中转了一圈,说出来时已经经过一番修饰加工:“我实则,是南阳王衡安儒派过来的人。”
还没等姜遇来得及表现出戒备,她话锋一转:“但我是被他骗了……只可惜,在发现这个骗局的时候,我已经深陷其中,没法回头。”
“这……是怎么一说?”
“我是被逃难时结识的一个姐妹骗的……一开始她只是说会为我安排一个好去处,我还懵懂着,就被送来了这里。甚至直到进澄园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会是谁。”连微道。
“想要杀符将军是假,被衡安儒安排进来是真,身份是假,毒药和证据是真。”
她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真真假假,我能说的一切只有我不想杀将军这一条,除此之外所有细节都在证实我心怀不轨。我甚至连说出几条南阳王府上秘事以表诚意也做不到,因为我本就不是府上的人。”
“他们的人说,若我不下毒,就向将军揭露我的身份……那时候,我岂非必死无疑?”
“你试着把原委同将军说一下——”
“你会信吗?”连微猛地抬头,眼圈红红的,“什么证据都没有,空口无凭,你会信吗?”
姜遇很想说他会,比如他现在就已经信了面前的姑娘。但他也知道,正常人都不会。
贩夫走卒也不会,执掌一城,性命金贵的符骞,就更不会。
“我……”他呐呐道,“那,我为你保密。”
“今日之事,还没有别人知道,我不说,一切就还能转圜。”姜遇急急道,“总会有转机的。”
看着青年急切而真挚的眼神,连微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能达成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意外之喜,她也不再多说那三日之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了姜遇一会儿,然后红着眼眶道:
“姜遇……谢谢你。”
哭是假的,感谢是真的。
多神奇啊。连微有点五味杂陈地想,到这里以来遇见的最温暖的最善良的人,居然原本是个握着匕首要收人性命的刺客。
没有再多耽搁,姜遇把连微送回了澄园里的居所。有一个会些功夫的人护持,回去的时候完全不像出来时那么狼狈,甚至称得上轻松。
鸿轻阁耳房的灯还亮着,迎露大约还在做活。姜遇好事做到底,绕开耳房的视野把人直接送到了二层的窗前。
一个窗里一个窗外,姜遇正要转身离开,想了想,又给她递了一枚小丸子:
“遇到什么麻烦,可以试着把它捏开,里面的香料是我自己调配的,我养的鸟儿嗅到就会来寻我…嗐。”
他拍拍脑袋:“不过你就在这园子里呆着,也不能有什么事儿。算了,就留作纪念也行。”
他也没道别,说完话就转身走了。连微捏着小小一枚蜡丸,对着月光发了一会儿怔,打开妆台抽屉,把它收了起来。
她的这些事,也确实没有什么要麻烦姜遇的。就算有,姜遇待她满满的善意,她也不愿牵连。
这份好意她心领了,姑且就这样封存吧。
.
翌日一早,仪阳居门口就多了道人影。
一身无甚纹饰的牙白色衣裙,挽个简单的螺髻,整个人立在仪阳居红墙黑瓦侧傍,像寒风中遗留一抹温柔的笔墨,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上两眼。
正是连微。
她一早起来就央迎露为自己梳了发,又着意收拾得清新柔和,为的就是来仪阳居时,至少能不被符骞赶出门去。
“叩叩。”
她抬手敲门,一边还在回想那张纸片上的内容。
纸片是她醒来时发现的,薄薄的一张麻纸工整叠好,就塞在她枕头底下,仿佛是有意掩藏,却又欲盖弥彰地露出一小角引人看见。
她抽出纸张时还有些睡意朦胧,看清上面的字之后,整个人便彻底清醒了:
[澄园之外并非乐土。翁主,还有两日。]
那一瞬间,迎露、姜遇、白曼青、甚至她一路擦肩的奴仆都从脑海中掠过,面目清晰又模糊,她一时竟不知道自以为无声无息的行动究竟是被谁监视了,又是谁把这么一张纸条放在自己枕边。
然而连微紧张之余,还生出一丝荒谬。
或许是栖闲厅中那一记掌击给了她过于深刻的印象,她对澄园总有种名为“符骞的园子”的奇怪信任。
于是发现这园子简直被衡安儒的人渗透成了筛子时,对比就愈发强烈。
这家伙是怎么活到现在,还要自己想办法刺杀的?
“符骞啊符骞,你真是枉费了这么大一个凶名…”
她嘟囔着,一边侧耳听门后的响动。
不知是怎么回事,敲了约摸半盏茶时间,才有脚步声匆匆响起。
开门的菱南是老相识,她见到连微,不仅没意外,还露出点“你终于来了”的意思:“将军吩咐过,姑娘若来,直接去懿文楼中待着便可。”
懿文楼就是连微之前只匆匆一瞥就被打发去做洒扫的三层小楼。今儿的楼门依然有守卫,只不过守卫也像是提前得了信,直接放她进去,省却了通报的步骤。
这也太顺利了些。
一层没见着人,倒是顶上隐隐传出些人声,符骞正在楼上。楼里也没有侍童守卫之类,连微就顾自往上走,一边走一边四下看。
一二层几间房门都没有关严,透过门缝能看见一排排整齐敞亮的置物架,上面一卷卷垒着卷轴书册。有一间房还能看见房中的桌案、案上摊开的笔墨和写到一半的书纸,执笔者像是突发意外离开,案旁瓜果被扫落,毛笔随意扔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团墨渍。
这是不是太不设防了?
连微暗自可惜自己不是来搞事的——实际上,昨天她确信了符骞对肃州城的意义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打开那只粗瓷小瓶的念头。
一名强大的庇护者对一城百姓意味着什么,她还是懂的。区区一个莫须有的生存机会,远不足以与此相提并论。
早早来找符骞,一是为了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好歹能麻痹一下衡安儒的人;更重要的却是确认符骞究竟是否如姜遇所说,是个通情达理的明主。
或许…
她伸手,隔着衣襟碰了碰那只烫人的小瓶子。或许她也能直接坦白。
若姜遇所言不虚,那自然皆大欢喜。即使符骞仍是《策天下》里那个阴鸷多疑的将军,主动坦白即使因为迟了几天而显得不那么有诚意,也比被人揭发要好多了,不是吗?
“在外面站着作甚?进来。”
神游间,她已停在了三层正屋的乌木门外。符骞的声音自里传来。
“去隔间置备茶水果碟。”
她抬头,才发现屋里不止符骞一人。庾令白和一名小麦肤色的汉子与符骞一起围在长案边,正在讨论什么。案上铺着描绘精细的卷轴,看着像是舆图。
连微不想惹事,迅速低头绕过,进了符骞示意的小隔间,环顾四周,不由一呆。
小泥炉温着茶水,竹篮盛着果子,漆盒里放着果脯,桌上还有糖、精盐、茶饼…这都是正常配置。
但这一处隔间被棉帘子从正室完全隔开,两边互不能相望,也就意味着隔间中人做些什么也无法被察觉。
这就不太对了。
连微盯着咕噜咕噜冒着泡的茶水,感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楼中无人、隔间封闭——虽然知道自己身份存疑,可这试探得也未免太过明显!
她一瞬间真有些想掏出怀中瓶子,把东西全都倒进去,以免辜负了安排者这番心意。
“连微?动作快些。”
隔间外,符骞的声音传来。
连微暗哼一声,丢下蠢蠢欲动的念头,倒上一壶茶,挑拣几只果子盛进漆盘里。
正准备端走,她转念一想,又从糖罐里舀了满满一勺糖,尽数倾入紫砂壶中。
反正她也不曾习过茶艺,下手没点轻重很正常。连微有点愤愤地想。
……而且这种极其可疑的存在,外面那几人压根不会入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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