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号人!”何元菱吃惊地转过脸, 想去看皇帝大人。
却不料, 秦栩君凑得极近。
猝不及防,他的嘴唇在何元菱脸上划过。虽是又疾又轻, 却教二人都呆愣当场, 一瞬间, 二人大脑一片空白。
何元菱只觉得自己那半边脸都烧了起来,却还要强自镇定, 假装什么都没察觉。
“皇上的记性这么好?”她掩饰着尴尬,试图转移话题。
秦栩君尚未回过神,愣愣地望着她:“朕的记性……从小就很好。不过,朕的嘴唇是有毒吗?”
“什么意思?”
“怎么碰了一下何宫女, 何宫女半边脸又红又肿?”
我呸!这叫又红又肿?身为大靖皇帝,审美全用在画画上了吧, 本宫女这叫脸颊飞红!
不过以何元菱的观念,碰一下脸也不算什么, 不值得这么躁动。
何元菱调匀呼吸,索性大大方方转过另半边脸,郑重地道:“其实这边应该也挺红的。”
她如此解释的意思, 是想让皇帝大人不要多想, 不存在被你误亲了一下就娇羞不已的情况,本宫女没有大靖朝那些陈腐的三从四德。
可是秦栩君没能理解。
他傻愣愣地想了想, 不确定道:“那说明,朕嘴唇上的毒性,远比想象的强烈?”
扶额。何宫女十分之无语。
这个少年突然又变得幼稚了, 和下午在希思阁锐利英明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一时间,何元菱都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皇帝。
又或者。都是?
张了张嘴,何元菱觉得还是不接这个话题了,再说下去,怕是要毒发攻心。
于是她抚抚脸颊,勉强笑道:“这个不重要啦。不过皇上,真的一百号人都记得?”
秦栩君已经不好意思再凑过去耳语了,怕自己又毒到人家。想了想,还是认真点了点:“何宫女有异能,朕其实也有一些,比如,读过的书、看过的文字,记得特别牢。”
“这么厉害?”何元菱喜上眉梢。
秦栩君倒是谦虚:“跟何宫女的异能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
“不不,皇上千万别这么说。当然是您更厉害,奴婢这个才叫不足挂齿。”
这话,何元菱是万分真心。毕竟在她看来,过目不忘是真本事,而自己却是借了那个聊天群金手指的光。
咱们何宫女,其实是个谦逊的姑娘。
“何宫女……”秦栩君欲言又止。
奇怪,刚刚仁秀也是这般表情,何元菱颇是奇怪,今天怎么人人都有心事?
“皇上请讲。”
“你真觉得,人有异能是一件幸事?”秦栩君缓缓地踱到画案前。
画案上空空荡荡,只有笔墨与镇纸静静地伏着,象是乖顺的宝物,等着皇帝去抚摸。可是秦栩君今日心情激荡,沉不下心去和笔墨作伴,袖子轻轻从画案上拂过,又转回到何元菱跟前。
何元菱察觉出他内心似乎有什么隐情呼之欲出,却又不知他这一问是何用意。
想了想,何元菱道:“一个人,若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总是好的。至于是幸是祸,谁也无法预测。但这独一无二的本事,总能让我们多一种选择。”
秦栩君静静地听她说完,眼中闪过千山万水。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他轻轻咬了咬唇,象是要下一个巨大的决心。
半晌,秦栩君终于道:“十二年前,朕也像今天这样,将这本事光耀于人前,最终却害死了朕最尊敬的人。从此朕便将它收敛起来,再不教人知道。时间久了,这宫里已经无人知道朕有这本事,或者都以为,朕长大了,终于泯然众人。所以他们欺朕无能,敢生生地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塞三十九个人。是不是很可笑?”
何元菱这才知道,原来皇帝还有这样的隐痛。
十二年前他才六岁,真是稚儿最最天真烂漫的年纪。却没料,背负了这样沉重的枷锁,过了整整十二年。而世人不知情,还要恨恨地骂一声“狗皇帝”,向着京城的方向吐口水。
何元菱抬头,望着这个纤长如仙的男人,第一次发现,来自仙界的男人并非冰霜,他也有着人间七情六欲,也有着人间的狂放与愁肠。
“皇上,奴婢一点不觉得可笑,奴婢只觉得皇上很了不起。”
秦栩君忧郁的凤目中透出一点点疑惑,亦有些不自觉的期待。何元菱坦然地与他对望,将自己的支持与鼓励,从这对望中传递给他。
“皇上,请象奴婢这样伸出手掌。”何元菱举高右手,将掌心示于秦栩君。
秦栩君不知她是何用意,却还是照着她的样子,将自己的左掌迎上去,与何元菱的手掌相触。
“何宫女的掌心很热。”秦栩君低声道。
“皇上别说话,请用力推奴婢。”
秦栩君一愣,专心于掌心,发现何元菱已经用上力气,向自己推了过来。秦栩君立即用上相同的力量,将何元菱的手掌又推回原位。
但他没有再回更多的力。
因为秦栩君发现,何元菱的小脸憋得红红的,她应该是用尽全身力气在与自己的手掌对抗。
而秦栩君,舍不得叫她失败。
两只手掌在空中僵持许久,秦栩君终于忍不住,一屈手指,握住了何元菱的小手:“何宫女一定不是想和朕游戏。”
“对。奴婢不是和皇上游戏。”
何元菱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皇帝握住的手,不动声色地抽了出来,镇定地道:“奴婢是想让皇上体会,什么叫抗衡。两只手掌,但凡其中一只用上力量,想要保持静止不动,另一只手掌便要使出相同的力量去抗衡。所以,静止不是失败……”
她认真地凝视着秦栩君,望着这位少年皇帝眼中的波澜,勇敢地说:
“皇上看似漫不经心的十二年,却不是毫无作为的十二年。现实在皇上身上施加了多少压力,皇上需要回击同等的力量,才能安然无恙到今天。皇上,你是有力量的人。”
秦栩君眼中的波澜,瞬间炸出耀眼的光芒。
如果说前几日何元菱用两个“笑脸”击中了秦栩君内心深处的柔软,今天何元菱用自己的手掌,击出了秦栩君隐藏在内心更深处的力量。
这力量他无处安放。只觉得望着何元菱的眼睛,四肢百骸都为她舒展,所有的血液都在为她奔流。
“啊——”他大吼一声,蓦然转身,将自己少年瘦弱的背影完完全全地呈现给了何元菱。
也许他哭了。
也许他只是激动了。
何元菱不说话,亦不去打扰他。只默默地等待着,等这个少年将十二年的郁结在这一刻倾泄殆尽,转过身来,又是美好而纯净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秦栩君微微颤动的双肩终于平静下来。
可他没有转身,而是缓缓走到书房东北角那张宽大的卧榻旁,从扶手垫下取出那本看了一半的《神宗实录》。
秦栩君举起书,转而面向何元菱,脸上扬起难得一见的明媚笑容。
“朕会珍惜何宫女赏给朕的宝物。”
一语双关。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外头响起仁秀焦急的声音。
何元菱立刻过去,夺过书重新塞回扶手垫子下,低声道:“肯定是刚刚皇上怒吼惊动仁秀公公了。”
顿了顿,又道:“公公心里对皇上还是很敬畏的。”
“皇上!”仁秀的喊声更响了,也更惊惶,却不敢冲进来。
秦栩君双眉一扬,已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那让他进来呗。”
何元菱窃笑,知道他果然已经整理好心情,又要开始作妖了,仁秀公公啊,谁让你脑子糊涂,且受着吧。
走到东殿门口,何元菱一掀帘子,见仁秀已经快急出泪来,也知他真心关心皇上。
“皇上没事,叫公公进去呢。”
仁秀立刻一脚踏进东殿,却又突然警觉:“方才皇上为何怒吼,可急煞我了。”
何元菱眼珠儿一转:“生公公的气呗。”
“啊!”
仁秀连滚带爬,再也忍不住眼泪,哭向了书房,一边滚,还一边喊:“皇上您要是生奴才的气,您就打奴才吧。奴才该死、奴才混蛋,奴才……”
皇帝大人的龙靴出现在他眼前。
“谁允许你说‘蛋’了?滚出去,重来。”
仁秀顿时住嘴,怎么滚进来的,又怎么滚了出去。洒了一路的鼻涕眼泪,倒也的确真心。
“皇上,刚刚您一声龙吼,奴才吓去了半条命啊,奴才从小服侍您到大,从没见过您发这么大脾气。皇上您拿奴才出气吧,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呜呜呜呜……”
仁秀又哭着滚了进来,这回真的没有“蛋”了。
秦栩君已经坐在卧榻上,看着仁秀滚到了他脚边,伏在地上忏悔。
等他终于哭到势弱了,也觉得他忏悔得很深刻,应该已经触及灵魂了,秦栩君才道:“起来吧,多大年纪了,丢不丢人。”
何元菱上前,将仁秀扶起,见他一脸涕泪,也甚是狼狈,便低声道:“公公赶紧擦擦眼泪。”
终于抹干净了脸,仁秀的眼睛却已经哭得肿肿的。
“今日玉泽堂宫人一事,奴才有罪。奴才没有监督好张管事,让他钻了空子。”
“三十九个人补充进来,不能再出岔子。你确有失职,念你从小服侍朕长大,朕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谢皇上恩典,奴才立即去办。”
秦栩君又道:“管事里头,还有不忠心的。怎么挖出来,你自己想法子。朕在这兴云山庄虽还只剩二十日,却也不想身边尽是想着法儿谋害朕的蠢货。”
“是!”
“郭展呢?”
“在廊下候着。皇上有眼光,这小子的确机灵,正跟着奴才学呢。”
秦栩君点点头,知道他嘴上说得坦荡,心里肯定是有想法。便道:“你也别多心。这回失察,朕也想过了,倒是你差事太多。朕把郭展给你,是帮衬你,免得你一忙起来,顾此失彼。”
仁秀一听这话,顿觉皇帝已经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果然何宫女说得对,皇上原来一直都这么厉害,自己把他当个小孩子,都没发现他长大了。
“皇上体恤奴才,奴才感激都来不及。若要有别的想法,那就是不识好歹,要天诛地灭了。”
秦栩君笑了:“好了,出去吧。这些新来的宫人,朕瞧着果然甚不成个样子,要辛苦你多调.教了。”
是啊,摆个仪仗都会踩到三只鞋,也是得好好训训了。
何元菱将仁秀一直送到东殿门口。
“瞧吧,皇上多疼你。”
仁秀想想,也的确,虽然训斥了自己,但这训斥还是带着感情的。
他心中感念何元菱,便道:“皇上最是体恤人,碰上这样的主子,是咱们的福分。”
“嗯嗯。”何元菱猛点头,突然却又想起一事,“对了,公公,奴婢有一事相求,望公公成全。”
仁秀奇道:“何宫女但说无妨。”
“日间皇上叫出来的那位吕青儿吕宫女,恰好是奴婢在司造间时候的伙伴,晚上同睡一铺的。若安排住处,公公能不能……”
仁秀顿时明白,一拍胸脯:“这等小事,举手之劳,哪里用得上一个求字,何宫女客气了。回头让她跟你一屋?”
“好,谢谢公公!”何元菱眉开眼笑,雀跃起来。
仁秀不由也觉得好笑,这丫头真是好心性,办这点儿小事,都能开心成这样。
晚膳时候,皇上说闹腾了一天,饿了,让加了一碗饭和几个菜。
这加的饭菜,自然是归了何元菱。
而且皇帝大人还很愧疚:“才说过会留给你吃,午间去希思阁闹了一回,便给疏忽了。你中午饿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上吧?”
何元菱已经三下五除二,夯下去一碗饭。
不得不说,皇帝大人吃的米,都比寻常人吃的肉要香。这什么米啊,怎么长的啊,用什么水煮的啊,怎么这么香啊。
当然了,菜也很不错。
终于咽下最后一口,何元菱才从屏风后出来。她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在皇帝面前风卷残云。
“希思阁回来,孟美人立即就命人送了几样点心过来,奴婢已经偷偷溜出去吃过了。”
秦栩君乐了:“她倒是乖巧。甚有眼色的。”
谁说不是呢。这孟月娥实在是很有心,还想着她和皇帝吃着,何宫女一直在旁边看着,肯定饿着了。等皇帝摆驾回宫,立刻拿食盒子装了点心瓜果,命人送到玉泽堂,给了何宫女和仁秀公公各一份。
瞧瞧这心思,要不说是后宫机灵鬼,嫔妃中第一小可爱呢。
仁秀带着郭展和另外几个面生的小太监进来,将晚膳的餐具都收了。仁秀眼尖,一眼看出不是一个人吃的,却没声张。
他已经学会了睁一眼闭一眼,皇上的事,不该管的不要管。
至于成公公那里……
呵呵,按皇帝最近的表现,成公公还能当多久的内务总管,怕还是个问题。
等太监们都走了,何元菱不由问:“皇上,奴婢还有个疑问。”
“哦?”
“皇上随机点将,的确大大减少了混入奸细的可能性。可万一,这一百人里头,有人原本就是奸细,怎么办?”
秦栩君微微一笑:“防不胜防。若真这么巧,那也是天意。朕本也不指望有一蹴而就的好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呗。”
“不过……”他抬眼望何元菱,“随机是什么意思?”
呃,总不能跟皇帝解释什么叫电脑吧,也解释不通啊。
何元菱脑子一转,笑道:“皇上没见过我们民间的玩意儿,有一种叫小鸡啄米,一个圆板上边八只小鸡,下边有机括,晃动起来,八只小鸡争相啄米,煞是好玩。不过,等它们停下来时,哪只小鸡在啄米就不一定了。是随着机括运动,到哪里便是哪里。像这样由机括确定结果,不加人为因素的,我们民间便叫‘随机’!”
欧耶!何元菱好佩服自己,真没想到自己这么急智,解释得这么完美。
果然皇帝陛下也是一脸恍然大悟:“朕明白了,随机,就和昨日你说的‘幽默’一样,都是民间的语言。朕从小都困在这深宫里,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民间,没想到民间连语言都是这么有趣的。”
哎呀,幸好皇帝大人您困在深宫里,大靖的民间哪来的“随机幽默”。不存在的。
这惊心动魄的一天,终于在仁秀带着郭展进来伺候皇上就寝,而落幕。
何元菱回到宫人舍,精疲力尽。
吕青儿已经在等着她。见她进门就往床上一倒,吕青儿赶紧上去给她捶背。
“何姐姐是不是累极了?”
“嗯,要死了。”何元菱嘟囔。
“是不是何姐姐吩咐他们把我分在你屋里的?”
“你何姐姐没那么大能耐,吩咐不了谁,拜托……是拜托。”
虽然累到迷迷糊糊,何元菱还是没忘记,哪怕是在吕青儿面前,也一定要低调。嚣张的往往不是表面的态度,而是心态。
“谢谢何姐姐。”吕青儿诚心诚意,“我分在西殿负责扫洒。往后和姐姐能在一处了。”
何元菱却睡着了,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双更哦。哼哼,你们这帮魔鬼,三更是不可能的,今天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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