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应嘉缓缓道:“皇上在兴云山庄一番行止, 如今百官中传得纷纷扬扬。不仅知道皇上对玉泽堂宫人不满、全换了新人, 也知道这些宫人管事中,竟有如此欺上瞒下之徒, 大伙儿都夸皇上办得英明。”
秦栩君笑了:“都盯着朕呢?信息这么灵通?”
骆应嘉道:“那日皇上是在嫔妃处吧, 都是从嫔妃那儿传出来。臣听着百官的意思, 皇上近日常去嫔妃处走动?”
果然这招很有效果啊。秦栩君要不四处招摇呢,可不就是给嫔妃们“递话筒”的。
何元菱不说话, 却望见秦栩君脸上有些克制不住的笑意。
“朕要提前回宫。”秦栩君突然道。
不仅骆应嘉,连何元菱都微微一愣。原本不是八月初回宫吗?何元菱还想着,自己还有十来天时间可周旋呢。怎么突然就要提前回宫?而且之前也一点没有透露过端倪啊。
想到先帝聊天群的“新任务”,何元菱不禁有些隐隐地担忧起来。
“皇上打算何时回宫?臣回禀太师, 早做安排。”
“三日后,嫔妃们先行, 五日后,朕启程回宫。不用安排什么, 长信殿以前是怎样,往后还是怎样。”
骆应嘉应了声“是”,又有些担忧:“回了宫, 再来给皇上呈奏折的, 就不一定是臣了。”
秦栩君淡淡地道:“再说吧。回了宫是个什么形势,现在谁也不知道。你在内阁好好干, 时机未到,不宜太露锋芒。换个人到朕跟前,于你说不定是好事。”
“臣总是在的。”
骆应嘉淡淡地说完, 却深深地望了秦栩君一眼,彼此已是了然。
誊写朱批时,何元菱头一次给皇帝准备朱砂,望见他照着程博简拟好的回复,一字不差地往奏折上誊抄。
抄得心平气和。
送走骆应嘉,何元菱终于忍不住:“皇上,您五天后就启程回宫?”
秦栩君却道:“朕想出去走走。”
“日头毒……”
“无妨,这兴云山庄,其实朕还没有好好看过。”
片刻后,秦栩君一身轻装,去向了百里湖边。这回没有仪仗,他只带了何元菱和几个贴身太监,何元菱跟在他身边,郭展与几个年轻太监则在数步之后。
湖风习习,倒少了夏日的酷暑,将人从烦躁中拯救出来。
“张管事、雷得昌、单子行……这几日,扔进百里湖的人不少啊。”秦栩君负手立于湖边,湖风吹拂着他的袍角,飘飘如仙。
何元菱道:“百里湖壮阔无比,扔再多人进去,也是消失无形。”
“扔你进去呢?”秦栩君突然笑起来,笑得还很有内容。
何元菱一惊:“奴婢?”
再看到皇帝的坏笑,才知道他是在逗自己,何元菱也是哭笑不得:“奴婢游泳还可以,只要不绑住手脚,扔进湖里,奴婢自己就能游回来。”
秦栩君听得挑了眉,半晌,好看的眉毛才落下来:“倒忘了你是水乡的姑娘。”
何元菱心想,本姑娘会游泳,却和水乡没有半点关系。那个世界有一种体育考试,叫游泳考试,何元菱就是那种,连体育都很不错的好学生。
而且她觉得这个技能,学会了就不可能再忘记,就像她的“说书”技能一样,即使来到了大靖朝,也一样能天衣无缝地转移到如今这具身体。
“皇上会游泳吗?”
不能光让你逗我啊,我也得逗逗你。何元菱故意问。
这一反问,秦栩君还真的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他气势也不弱:“朕虽不会游泳,但会扔人。”
“噗!”何元菱笑出声来,“皇上好厉害的样子。”
秦栩君倒认真起来,低声对何元菱道:“朕没开玩笑,朕真的想扔你……”
“皇上何意?”何元菱懵了。
“成汝培完蛋了,何宫女去当总管,如何?”
“什么?”何元菱失声叫出声,叫完才发现自己失态,赶紧去看四周。还好还好,郭展他们几个都离得远,全是特别识趣的家伙,知道不过来打扰他们。
“皇上您这玩笑开大了。”何元菱低声道,“奴婢进宫才一个多月,连皇宫的大门都还没摸到过,当总管……皇上您真敢想。”
秦栩君却指指远处几个太监:“知道他们为什么能打败成汝培,因为是新人。固若金汤的城池,用传统的法子是攻不下来的。你不是给朕讲《西游记》吗?那孙猴子为何能大闹天宫,难道是因为他本事最大?”
何元菱摇摇头:“当然不是他本事最大。如来佛手掌一扣,他就被压在五指山下。”
“所以何宫女有没有想过,他为何能闹成?”
“因为他不讲规矩。”
说完,何元菱双眼一亮,突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如果把如今的皇宫比作天宫,他希望何元菱能是这只孙猴子。识不识得仙人、懂不懂蟠桃宴的规矩、甚至请没请他,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闯去了,还翻天了。
“皇上要奴婢去当孙猴子?”
秦栩君瞥她一眼:“小笨蛋,终于懂了。”
咦,小笨蛋?这又是“蛋学家”皇帝的最新昵称吗?怎么听着还挺舒服呢?
何元菱小脸一红:“那奴婢要是闹得不好,被压在五指山下了呢?”
“那朕就来救你。”
自身都难保啊,皇帝亲!说得好像说救就能救的。
可没办法,明知道皇帝说得举重若轻,何元菱还是为他这句话心跳不已。
“可是万一太后和太师,都不同意皇上的提议呢?那奴婢非但当不上总管,只怕皇帝也要被训斥,后头倒是难办了。”
秦栩君垂目:“所以,朕是将你扔进了百里湖啊。”
看得出,他内心甚是不舍,可却又下定了决心:“这是险招。朕的赌注是,太师和太后定会觉得朕是在胡闹。近来朝中要朕亲政的声音愈演愈烈,太师要证明,朕并没有理政的能力。朕此时推荐一个毫无半点儿办事能力的你,而且还是个宫女,他们只怕觉得机会来了。”
“只是……”他顿了顿,望向何元菱,“对何宫女来说,会是巨大的考验。”
何元菱点头:“奴婢明白。奴婢若果真担此重任,便没有退路。之后的每一步,都将是惊心动魄,九死一生。不仅事关奴婢自己,也事关皇上能否顺利亲政。”
秦栩君的凝视,充满了坚定的信任:“何宫女也是有力量的人。”
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宫女,仅用了七天,就赢得了他的信任。他将自己,一手交给了她。
百里湖边,短短一场交谈,于二人都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心情。
想到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秦栩君和何元菱皆是心潮起伏,有亢奋、有紧张、更有克制与蓄力。
回玉泽堂的路上,何元菱突然又想起聊天群的那个任务。
赶紧问:“皇上,奴婢还想问问。若当了那总管,是不是就不能在皇上身边了?”
秦栩君听得甚是奇怪,一时竟想多了。
“这……还是朕说了算吧。”
“那就好。”何元菱欢喜起来,“可别给个什么总管府之类的,奴婢不要,奴婢还是在皇上寝宫好了。”
姑娘啊,这么直白,皇帝陛下会想歪的。
秦栩君竟有些脸红,低声道:“你若不愿意离开朕,朕想法子便是。”
“好!”何元菱喜滋滋的,只管想着那个“先帝端传送门”要是开了,该是何等壮观、何等幸福,压根没发现自己的表现有什么问题。
回到玉泽堂,仁秀已经焦急地等在廊下。
“皇上,刚奴才送骆大人回去,听他说,皇上要提前回宫?”
秦栩君淡淡地道:“是,三日后嫔妃们先行,咱们玉泽堂的人,五日后启程。”
玉泽堂的人?
仁秀听出了端倪,赶紧跟着皇上进了东殿,一边伺候他洗脸,一边又问:“咱玉泽堂,回去多少人?”
秦栩君还是那样淡淡的:“全部。”
仁秀大吃一惊:“皇上的意思,所有宫人都一起回皇宫?”
“既然费劲选了这么些人,你也费心教导了,不带回去,岂不是浪费。”
秦栩君回到坐榻上,继续拿起那本《神宗实录》,如今这已是十册的最后一本,还有一小半就看完了。
仁秀知道这是要自己“滚蛋”的意思了,挥手叫端着水盆的郭展出去,自己也道:“好嘞,奴才知道了。奴才这就去安排,五日,也很仓促了。”
“等等!”秦栩君突然喊他,“蠢货!这兴云山庄耳目众多,你如此大张旗鼓去安排,不出两日,只怕宫里又要来人。”
“哪……”仁秀尴尬了。又要带走,又不让安排,这事儿,难办啊。
何元菱向他施个眼色,趁秦栩君看书,拉着仁秀一起出了东殿。
“公公,你还要皇上跟你说透不成?”
“啊?”仁秀一时没明白。
“安排个啥。咱玉泽堂这些人,全是无牵无挂的。倒不要声张,五日后,宫里必定来人接皇上,到时候皇上一声令下,玉泽堂宫人全部跟上,宫里的人想翻事儿,也没机会了。”
原来皇帝也要玩“先斩后奏”啊。仁秀终于明白了。
“懂了,我只心里有数,和郭展他们先透个风。”
“嗯,如此甚好。”
与仁秀交待完,何元菱回到东殿书房,却见秦栩君正笑眯眯望着她,笑得很亲切的样子。
不知怎的,何元菱反而一个激灵。
皇上您可是仙人,笑得这么接地气,奴婢不适应啊。
“说完了?”
“嗯。说完了。奴婢跟公公说,不要声张,第五日,皇上一声令下,直接走人。不要给宫里反应的机会。”
秦栩君笑得更亲切了:“果然何宫女甚知朕心。”
何元菱笑道:“皇上为何自己不跟仁秀公公说?”
秦栩君却斜了身子,靠到软垫上,望着屋顶藻井,突然就嘿嘿笑了。
“因为朕根本没打算第五日走。”
“啊!”何元菱又被惊到。刚刚还夸她“知圣心”,可转眼功夫,她就觉得自己完全不懂皇帝在想什么。
“三日后,朕和嫔妃们一起回宫,朕要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何元菱倒吸一口凉气:“皇上圣明。怪不得您要安排嫔妃先走,原来是个烟、雾、弹啊!”
“何谓烟、雾、弹?”
“呃……就是我们民间,过年的时候有一种鞭炮,一点着,顿时散出一阵烟雾,叫人什么都看不见。等烟雾散了,放烟雾、弹的人已经跑了。”
呼,何元菱长舒一口气。民间真好用啊。
唉,秦栩君却长叹一口气。民间真好玩啊。
“去把邰左侍叫来,朕有事要关照。”
这回何元菱知道了,肯定是关照三日后启程之事。不过皇帝说了,他的计划,目前只有他和何元菱两个人知道,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
于是何元菱也三缄其口。邰天磊问皇上找他有何事,何元菱也只说不知道,您去见过皇上就知道了。
见过皇上当然知道了。
要说事,也没啥大事。皇帝说,三日后嫔妃们就要回宫,都是女眷,走得又仓促,说起来宫里肯定会来羽林军,但兴云山庄也得有人出面,让邰天磊带上精兵,一同上路。
邰天磊心想,这也是寻常之事。
且自打希思阁救场、玉泽堂救驾这两回,皇上对自己颇是另眼相看,一身本事却只能在这山庄别院当个左侍的邰天磊早已生出知遇之恩,忠心耿耿地只想着替皇上效力。
倒是一听三日后要回宫,嫔妃们全炸了。尤其那三十六位新选的佳丽,她们一选上就直接被送到兴云山庄,早就听说皇宫里已经安排好了寝宫,却不知是怎样的局面,不由一个个都充满了期待。
已有嫔妃请仁秀公公传话,问皇上,在兴云山庄用熟的宫女,能不能带回宫里去。
皇上的回答很是仁爱。
宫里也不多你们这些个宫女,觉得哪些人好用顺手的,去回过兴云山庄的陈横舟管事,将人带回宫便是。兴云山庄往后要是人手不够了,宫里再拨过来。
宫人嘛,皇宫里多的是。
这话一出事,玉泽堂的宫人便不安心了。也纷纷跟仁秀打听,自己能不能跟着皇上回皇宫。
仁秀心里是已经吃了定心丸,但皇上说不能透露,自然他也要守口如瓶。
来一个,骂一个。连骂了七八个,大家都不敢来了。
倒是郭展,别看他打架的时候脾气跟个爆竹似的,在这关头,却沉静得很,一点儿不关心自己的命运,还是勤勤恳恳跟着仁秀干活。
仁秀也奇,问他:“人人都来问我,能不能去宫里。你跟我最近,你却不问?”
郭展答:“奴才能来玉泽堂,已是天大的福分。能不能去宫里,皇上说了算。到时候皇上说跟去,奴才便跟去,皇上说留下,奴才便留下,等着明年夏天,皇上再来兴云山庄,再来玉泽堂。”
“嘿。皇上还真没看错你。”仁秀笑着,望了望四周无人,低声道,“臭小子,等着进宫吧。”
“真的?”郭展惊喜地抬头,浑身的肌肉都不由鼓了一鼓。
“心里有数就成。外头别乱说,别坏了皇上的大事。”
“哎,知道了,谢谢仁秀公公!”郭展笑得憨厚,一把接过仁秀手里的扇子,替他扇起风来。
仁秀望望他,心中一动。
进宫几十年,他也是生死堆里打滚的人,不敢与人有半点真心,就怕被人骗。可近来瞧着郭展这小子,老实忠厚,又勤奋好学,倒是真心将自己当个长辈。
“臭小子。你没爹吧?”
郭展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个养父,却不是好人。就是他将我卖进宫,得了银钱,却教我变成这样……”
仁秀叹道:“咱们‘这样’,也没什么,起码能有饱饭吃、有暖衣穿。皇上又是极仁厚的,是咱们的福分。”
“嗯嗯,仁秀公公说得是。”郭展低头,“什么传宗接代,奴才原也没想过。奴才都不知道祖宗在哪里。”
仁秀看他样子甚是可怜,也有些好奇:“你不是姓郭?”
“这是我娘的姓。我娘是……青楼的。养到我五岁,馆子里的人不让她再养了,转头就把我卖给了养父。”
“哎呀,真是个可怜娃。”仁秀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那天被人骂是“小杂种”,郭展会突然就动手。
“奴才不可怜。现在皇上对奴才好,仁秀公公也对奴才好。奴才开心得很。”
郭展又笑得憨憨的。
仁秀叹道:“咱俩啊,都一样,没有亲人。你要不嫌弃,叫我一声爹。从此我真心实意待你,等我死了,你给我竖个牌位,哭上几声,时节里烧点纸钱给我,可行?”
郭展惊到:“公公,奴才怎敢嫌弃您?实在是奴才的爹……是那样,怎么敢辱没公公啊。”
仁秀道:“既进了宫,外头那些,便如浮云般去了吧。你若愿意……”
话音未落,郭展已伏在地上,大声一声:“爹!”
二人抱在一起,眼泪已是纷纷而落。
***
机枢处,几位阁臣都在。
程博简听说皇帝要提前回宫,深感意外。
“皇上有没有说,为何要提前回宫?”程博简问。
骆应嘉摇头:“臣也问了,皇上却不说。只说,三日后让嫔妃们先回,五日后皇上启程。”
程博简翻看着骆应嘉带回来的奏折,还是如往常一样,照他的票拟一字不差地誊抄朱批,心中略略放心。
于是程博简叹道:“皇上还是小孩子脾气啊,说走就走,说回就回。听说在兴云山庄闹了不少荒唐事,回宫怕也是不安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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