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 是兴云山庄的嫔妃们回宫的日子。
提前一两日, 宫里已陆续安排人手和车马过来,既要将嫔妃们安全迎回皇宫, 更重要的是安排七月二十一的接驾。
玉泽堂里, 秦栩君还是那样懒懒地斜在书房的坐榻上, 看着前两日刚“更新”的《神宗实录》。
仁秀进来,低声汇报:“皇上, 头一拨已经启程,第二拨正在准备,奴才已暗中关照孟美人,一定要最后一拨走。”
秦栩君抬了眼睛:“等前两拨都走了, 你去找孟美人,再拖一拖, 押后再走。”
“是。”
仁秀领命而去,又叫郭展去盯外头那些忙作一团的宫人们。
“皇上故意让前两波走远些, 是怕他们提前回宫传递消息?”一旁的何元菱问。
秦栩君斜睨她,似笑非笑:“人少些,好控制。”
何元菱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既然朝中和宫中, 都被老一辈的把持, 那皇帝想要挣脱出困住他的无形的牢笼,就必须将目光锁定在那些年轻人的身上。
这些年轻人其实和皇帝一样, 有着无限抱负,但严重的论资排辈,让他们空有一身本事, 却很难熬出头。
他们需要机会,而皇帝就给他们创造这种机会。
这几日,兴云山庄皇家侍卫左侍首领邰天磊,就已经成了秦栩君的心腹。
他早已备好人马,只等皇帝一声领下,立即控制宫中来人,由他的人手接替护送,包管没人可以偷跑到宫里去报信。
何元菱赞道:“皇上果然深谋远虑。今日只是接嫔妃们,宫中来的人手本就比后日要少了很多,再拉开些时间,只有最后一拨,又都是些低等的嫔妃,护送的人就更少。皇上一同回宫的消息,便泄露不出去了。”
秦栩君先还被她夸得有些得意,慢慢地,脸色凝重起来。
“你知道朕为何要今日回?”
何元菱微微一愣:“不要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吗?”
秦栩君缓缓点头,积郁了数日的压力,眼见着终于到了即将爆发的一天,眼中放射出超越年龄的深邃。
“机枢处,每月逢九是大朝会,不仅有内阁辅臣,还有六部公卿,以及各司衙门的人员在场。朕说二十一回,今日这大朝会,怕是都在商量着后日怎么弄出一番虚假的荣耀来迎接朕。”
何元菱心中暗暗一惊,问:“皇上是想……直冲大朝会?”
秦栩君放下书,立起身,深深地望着何元菱:“敢不敢与朕一同‘大闹天宫’?”
“有何不敢?”何元菱嫣然一笑,“只要皇上不嫌弃,皇上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听得秦栩君心潮澎湃,激动之下,握住了何元菱的手:“自从何宫女来到朕的身边,朕终于觉得天地万物,都有遥相呼应。朕终于可以有一方天地自由地呼吸、安静地读书作画。朕不再只与内心对话、只与画作对话,朕终于有了可以对话的人。”
何元菱报以坚定的微笑。
她知道,这就是帝王的孤独。靖宁宗最恐惧的东西,就是“孤独”,秦栩君从小就与“孤独”作伴,他虽不恐惧“孤独”,却依然想摆脱它,寻求内心的归依。
这回,何元菱没有将手抽出来。
若皇帝能在这两手交握中感受到温暖,她很高兴自己能是那个给予他温暖的人。
“皇上……”仁秀又在帘子外喊。
他从不会莽撞地进屋,倒是免了皇帝与何宫女的尴尬。
秦栩君红着脸放开何元菱的手,何元菱也回他一个鼓励的笑容,这才将仁秀叫了进来。
“第二拨走了有一刻钟了,大伙儿都在等孟美人。”
秦栩君笑:“看来孟美人的确很会磨蹭。”
话音刚落,邰天磊又急急来报:“皇上,所有宫里来人皆已控制,可以启程了。”
刚刚还笑吟吟的秦栩君,此刻已挺起胸膛,立成松柏般挺拔的模样,眼中闪过日月般灼人的晶亮。
“回宫!”
他昂首挺胸,迈开坚定的步伐走出玉泽堂。
只听仁秀大喊一声:“玉泽堂所有宫人,启程回宫啦!”
宫人们都愣了,回宫?没有听错吧!没听说今天就要回宫啊,而且皇上要回宫,也没说带着自己啊。
可皇上却已经高喊一声“回宫”,快步走出了玉泽堂。
郭展等几个早已暗中安插好的知情宫人,顿时鼓噪起来:“回宫啦,皇上要带咱们回宫啦!”
“快跟上啊,皇上都走远啦!”
“东西别拿了,进宫什么没有啊!”
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玉泽堂所有的宫人、包括轮了值夜还在宫人舍休息的,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冲到了前院。
浩浩荡荡的宫人们紧紧跟着皇上和何宫女,仁秀和郭展在一旁喝五吆六,不断有在别的司局办事的玉泽堂宫人,听说皇上要带他们回宫,连差事也不办了,紧赶慢赶地从四面八方跑来,加入“回宫”的队伍。
孟美人一直在假装寻东西,往希思阁跑了好几趟,等在车马旁的几位嫔妃还问她:“你到底在找什么啊,再磨蹭,中午就到不了宫里啦!”
孟美人也不能说是仁秀公公传的皇帝的旨意,只得拂袖道:“算啦算啦,丢就丢了,算我倒霉罢了。咱们走吧。”
正要登车,却见山庄里头一阵嘈杂喧闹之声。
诸人定睛一看,为首的竟然是一身龙袍的弘晖皇帝,他人高腿长,又是疾步而来,后头跟着的何宫女和仁秀公公不免一路小跑。
“皇上?”孟美人目瞪口呆。
却见皇帝大人想都不想,直奔孟美人的马车:“走,回宫!”
还招呼:“孟美人、何宫女,一起上车。”
所有人都懵了,这是什么情况?
宫里来的人也懵了,有个太监像是这一拨里头的小管事,大喊道:“皇上要回宫,赶紧快马回宫禀报接驾!”
前头骑马的宫人双.腿一夹马腹,便要冲出队伍去,立刻被侍卫们拦住。
邰天磊横刀在前,大吼道:“皇上的旨意,谁都不许擅自回宫禀报,凡脱离队伍者,有一个、杀一个!”
宫里来的都是太监宫女,就算有精锐的人马,也早在前两拨护送高级嫔妃去了,留下的都是说不上话的,和十数个押阵的侍卫。
可他们就算是宫里来的侍卫,也不敢违抗皇帝的命令,竟被吓得乖乖到队伍后头押尾去了。
玉泽堂的宫人们在郭展他们的授意之下,立刻挤进了队伍,将原本不算庞大的队伍挤得满满当当,顺带还搞起了一对一监视。
有个太监鬼头鬼脑偷偷溜出队伍,大概是想回兴云山庄寻找马匹,快马赶回宫中报信。被玉泽堂一对一盯人的宫女发现,大喊一声:“有人逃跑啦!”
话音刚落,侍卫们数箭齐发。
那太监被穿了个透心凉,扑倒在草丛里。
这下,宫里来的人全都老实了,再也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马车里的是皇上,皇上让不要报信,那就不要报信呗,犯不上为了讨好太后或太师,把小命都给丢了啊。
兴云山庄的最后一拨人马、也是最有份量的一拨人马,终于隆重启程。
谁也不敢走在皇帝前头啊,嫔妃们的马车悄然换了位置,孟美人的马车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马车里,孟月娥惊魂未定。
“皇上,您也早说啊,臣妾这马车也太小了,您坐着可憋屈?”
秦栩君笑眯眯的:“小是小了些,不过……热闹啊。”
也对,平常您出行,都是坐的御驾,的确空虚寂寞得很。
孟月娥听他这么说,心里有些荡漾起来,幻想着皇帝是不是因为想跟自己多亲近,才故意进了这马车。
“皇上不是说要后日再启程,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孟月娥一个媚眼抛了过去,却抛丢了。
皇帝根本没在看她。
皇帝转头看着何宫女,正温柔地问:“书带上没?”说的是二十册《神宗实录》。
何元菱点头笑道:“别的都没带,就带了这些书。”她拍了拍身旁的包袱。
秦栩君松口气:“带了就好。别的,宫里都有。”
“皇上!”孟月娥被这一幕气到吐血,“臣妾问您话儿呢。”
秦栩君态度很好,但没有转头:“朕高兴。”
呃。皇帝大人的回复真够任性啊。
孟月娥差点又要吐血,可转头一想,突然又开心起来:“原来皇上和臣妾同乘一车很高兴。臣妾也很高兴。毕竟皇上没有去坐钱才人啊、龚才人她们的车,偏偏坐了臣妾的。说明皇上还是看重臣妾的,对不对?”
这聒噪的,皇帝大人已经温柔不下去了,终于将眼神从何宫女的脸上转了回来。
“孟美人还是安静的时候最美。”
呃。真的吗?
孟月娥立即低头娇羞,变得安静得不得了。
何元菱暗笑。这个孟美人,听说以前一心要进宫当娘娘,总觉得自己才是皇帝的真命,宫里私下笑话她的人也不少,但接触了几回,何元菱倒觉得,她的执着和任性,其实也是因为她性情真实。喜怒皆与形,并不是难相处的人。
三个人,果然不寂寞,一路随意地聊着,很快,皇宫已是遥遥在望。
何元菱和孟月娥都是头一回望见皇宫的样子,隔着帘子的缝隙,她们望见巍峨的角楼、高.耸的城门,以及连绵不绝的宫殿。
何元菱心潮澎湃。
大靖皇宫,我来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