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的微表情, 何元菱瞧得清清楚楚, 心中微叹,却也是越加看清了这些重臣的阴险。
此时何元菱的心里, 更坚定了要将这些伤害大靖朝国之根本的乱臣贼子拉下马的决心。她深深地望向邬思明, 那双往日里格外灵动的大眼睛, 宛若深海一般不可测。
“邬大人。这位女术士名叫张九金。史书上没有她,不要紧。浩如烟海的世宗朝古籍可以查一查……”
邬思明微微一颤, 头埋得更深。
何元菱又道:“哪怕古籍里也被扫了个干净,却还有钦天监历代名册、大理寺案牍、叶前省历朝省志可以查。她在钦天监是个传奇人物,又曾经是个死囚,无论是钦天监、大理寺、叶前省, 甚至她家人曾经申诉过的路言驿,一定会留下她的痕迹。”
“路言驿?”雅珍长公主乐了, “真是走眼了,你一个小丫头, 竟然还知道路言驿。话说,这个衙门现在还存在吗?”
何元菱郑重回答:“回长公主,路言驿一息尚存, 在每个省城最偏僻的衙门角落里苟延残喘。”
邬思明的汗珠已经从额头滴下, 顺着脸颊一路滑向肥肥的脖子。
聪明如聂闻中已经看出来,眼前这位何宫女深藏不露, 各省路言驿早已名存实亡,一年都接不到几桩案子,就算接到了, 也已经丧失了上报的功能,但她竟然知道。
从这一点,聂闻中几乎可以断定,她说的妖女灵石案是真的。
邬思明这一仗……不,或者说程博简这一仗,是败得明明白白。
在早间的朝会上,聂闻中突然被皇帝点名,他是忐忑大于兴奋的,生怕给自己招来祸端。但皇帝在早朝上的表现,以及他身边这个神秘的小宫女,已显出不可限量的力量。
聂闻中的天平倾斜了。
他意识到,这或许将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转机。
身为内阁重臣,他们在何元菱长驻皇帝身边时,就已经将她的底细查了个清清楚楚。
犯官何中秋之女。
何中秋此人,处决已久。在当年的姚清泉贪腐案里,不算是特别重要的人物,所以对何元菱的家世,内阁并没有很在意。
在意的是。她竟然是江南省阳湖县远近闻名的“说书小娘子”。
一个十几岁的未婚小姑娘,就敢于抛头露面行走江湖,绝对不是一般人。今日果然见识了这位何宫女的能耐。
聂闻中像是特意来拯救大殿里的紧张气氛,又想是要息事宁人,道:“何宫女博闻广记,聂某佩服。倒是聂某久居朝中,已不知人间久矣。”
秦栩君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切入。
“关于何宫女的天资与能力,想必诸位也有所领教。钦天监术士,亦是内廷官职,既然世宗朝破例册封过女官,便是有例在先。何宫女升任何总管,便也不算违了祖规。”
这下真是,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诸臣都默默不敢言。生怕一开口就是错。还是闭嘴安全。
秦栩君却一定要有个“认证”,一抬手,又指向了谈玉海。
“谈侍郎,你说呢?”
礼部侍郎啊,这种任免之事,的确要找你啊。
谈玉海反正不怕得罪人,昨天朝会上就已经得罪狠了,要不是被皇上留在长信宫一.夜,自己能不能见到今天的太阳都是个问题。
谈玉海道:“既有先例,本朝自然可以等同视之。”
有了礼部侍郎的认定,祖制礼仪方面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秦栩君道:“程太师兼着内务府大臣,何元菱任职一事,便着由你去办了。”
程博简呕血,已经老大不高兴了,居然还要自己亲手经办,这皇帝,真是怎么扎心怎么来啊。
不过不要紧,眼下且让你先得意得意。
大靖朝廷有一个特别厉害的物种,他们能充分展示博大精深的语言文化,将他们看不顺眼的人骂到翻不过身。
他们仿似最具职业精神的斗犬,没有痛感、不会回头,只要咬上你,就再也不会松口。要么死、要么赢。
这个物种学名御史,史称言官。
程博简冷笑一声,呵呵,皇帝啊皇帝,你还不知道厉害啊,等老夫一回去,立刻一大批言官给你安排上。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程博简想咬人的当口,大殿里却有个人,不是长信宫的人,却和长信宫的人一样高兴。
这就是喜怒难测的雅珍长公主。
她已经完完全全被何元菱刚刚的表现折服,太厉害了,典故如数家珍,似乎还有很曲折的民间历练,绝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啊。
什么囚禁公主,什么打伤侍女,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何元菱很厉害很凶悍很对她胃口啊。
长公主眉开眼笑道:“何宫女……哦不,以后得叫你何总管了,本宫还真的点喜欢你了呢。”
呃……这是什么情况,何元菱有点招架不住。
“你说得对,凭什么女子就不能担任内廷官职。要本宫说,便是担任朝廷官职,只要能力足够,也没什么不可以。”
诸位大臣都知道这位长公主是个最豪放不羁的。虽说大靖朝公主多有豪放之辈,但像雅珍长公主这样公然婚前就在公主府豢养男宠的,还要嫌弃驸马“能力不行”的,也是绝无仅有。
所以她说出这种话,真是一点不都奇怪。
雅珍长公主还在滔滔不绝:“本宫是从来不怕人说的,看得出何总管也不畏人言,本宫决定,今日之事既往不咎了。”
……是不是还要谢谢公主殿下?
秦栩君顺利解决了何元菱的总管之职,心里正高兴,也不想再跟亲姐姐纠缠。虽说这个亲姐姐极为不靠谱,但也好歹是亲姐姐。
“如此甚好。龙榻还是赏了你,让你回去好好反省,长信宫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谢谢皇上!”
她居然乐呵呵地行了礼,又道:“你们君臣想必是有重要国事商议,我能不能借何总管用一会儿?”
用?这个字好奇怪。
虽然雅珍长公主明明白白是个女的,还是自己亲姐姐,秦栩君居然还是感觉到了一丝酸意。
何元菱却知道,重臣到偏殿来,也一定是早朝上还有政事未了。只不过自己和长公主一出戏实在精彩了些,看得诸臣眼花缭乱,如今一切归于平静,是该各司其职了。
便行了礼,跟在雅珍长公主后头退到了偏殿外。
长信宫大殿廊下,一片空荡荡,仁秀也已从殿内退出,守在廊下。他还没从何元菱升任内务总管的震憾消息中回过神来。
“龙榻呢?”长公主问。
仁秀道:“回长公主,已安排人送往公主府。”
雅珍长公主点点头,示意两位侍女留在廊下,自己带着何元菱走到白玉栏杆旁。
“本宫瞧出来了,皇帝很是宠爱你。”
何元菱吓一跳,“宠爱”二字,非同寻常,虽然她和皇帝关系的确非常好,但还没确定要到“宠爱”的地步啊。
赶紧解释:“长公主误会了。皇上只是觉得奴婢得用。”
“呵呵,人和人之间,谁还不是个‘用’呢,用得喜欢,就多用用,不喜欢,就丢开去。皇上用用你,你不也在用皇上嘛。”
喵了个咪的,长公主你确定你真的是皇家血脉、金枝玉叶吗?怎么一点儿知书达礼温柔娴淑的感觉都没有啊。
“用”来“用”去的,很有几分粗俗啊。
而且,本宝宝的确在“用”皇帝,但你长公主怎么可以说破呢,还让人怎么安心地“用”。
“奴婢一心只为皇上,不敢对皇上有丝毫的二心。”
意思就是,你说我“用”,我也不会承认的。
雅珍长公主何尝不知道宫里这些宫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何元菱也概不例外啊。
她一挥帕子:“得了,你都能成这样了,别装了。这种空话,本宫一天能听十几筐。跟你说实话,本宫如今要用你呢。”
何元菱:“请公主吩咐。”
长公主突然望了望四周,然后低声道:“我要休夫,可母后犹犹豫豫的,还总是相劝于我,烦都烦死了。”
“休夫?”何元菱吓了一跳,听说雅珍长公主任性,果然名不虚传。
在何元菱的价值体系内,休夫不就是离婚嘛,是件很平常的事,也就在大靖朝这种制度下,“离婚”对女子非常不利。但这女子若是长公主,情形又不一样。
反正长公主是不可能吃亏的。
不过本着“劝和不劝离”的“普中华价值观”,何元菱还是说了句:“此事非同小可,长公主慎重。”
雅珍长公主冷哼:“这本就不是我要的驸马,果然强扭的瓜不甜。”
同为女人,何元菱也理解她,便不再相劝,只问:“长公主的家事,不知为何要告诉奴婢?”
“皇上不是宠爱你吗?你去给皇上说说,皇帝一下旨,我就能顺利休夫了。”
何元菱哭笑不得:“长公主今日来长信宫,不会就是为了此事吧。”
“一为此事,二也为瞧瞧你是何方神圣。”雅珍长公主倒也爽快,“没想到,你竟是个大神圣,闹了一通,我也没落着好,头一件事也没能办得成。”
何元菱明白了。再怎么爽利如长公主,当着诸位大臣的面,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夫妻之事。
“长公主,奴婢去贸然说您的家事,也是突兀。不如这样,奴婢只说,长公主有私事想与皇上找个机会私下面谈,请皇上安排时间,这样成吗?”
雅珍长公主想了想,点头道:“皇上如今亲政了,以他的笨劲儿,想必会忙死,也只能凑他的空儿了。”
只想长公主对皇帝嫌弃的样儿,便知道秦栩君以前在宫里的形象着实不怎么好。
“废物”二字,不是乱说的。
何元菱笑道:“皇上可聪明了,长公主的印象里,大概还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
“咦,变聪明了?还真不知道。他极小的时候,也曾聪明过一段,后来就笨得不可理喻,常常一个人对着花草痴笑,又或者关在屋子里画画,一画就是三五天不出门。等成年了,这么多嫔妃就没一个侍寝成功的,你说得多笨。”
唉,何元菱听着,怎么还有些心疼呢?
这是一个早慧的孩子,在用自己与这个世界求存。他深知自己力量微弱,便只能用示弱的方式来自保。
“奴婢眼里的皇帝一点儿都不笨,虽然刚刚开始亲政,难免会有些顾此失彼,但他聪颖好学、精力充沛,奴婢相信假以时日,定会是一代明君。”
雅珍长公主居然收了犀利的眼神,深深地望着她。
半晌才道:“精力充沛……何总管怎么知道的?”
何元菱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但片刻,她立即回过神来,这长公主自己豪放也就算了,怎么看谁都豪放!
顿时脸就红了。
这一脸红,长公主更觉得自己所料非虚。
毕竟何元菱才是一个将满十六的少女,寻常少女哪里听得懂这般隐晦的问话,必得是经了人事,才会脸红心跳啊。
长公主哪里知道,她眼前的这位十六岁少女,其实装着来自异世的见识。
在那个世界里,并不是非要经了人事的姑娘才会听得懂隐晦的笑话。她们可以看任何自己想看的影视作品、文学作品,包括爱情动作片。
这是成年人的自由与权利。与是否经了人事,完全没有关系。
长公主一时责任感上头,觉得自己有必要提点提点这位投契的何总管。
她声音压得越发低了:“何总管,帝王之爱难以捉摸。眼下看得出对你恩宠正盛,愿意为你尽力争取这破天荒的女总管之职。你就得趁这机会,好好扎稳根基,若能诞得龙子,才是真正放下一颗心。”
何元菱要哭了,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啊。
“长公主误会了!”她正色道。
“啊?”
“奴婢与皇上清清白白。奴婢就是给皇上当差当得好而已,皇上的确信任奴婢,但奴婢就算当了总管,也只是当差,并非皇帝的后宫嫔妃啊。”
长公主居然很失望:“我这皇帝弟弟,怕不真是个天残吧,都到这份上了,竟然还没有下手,唉,真是跟我太不相像了。”
天残……长公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跟一个十六岁的宝宝说皇帝天残?宝宝的耳朵啊!
好好给你讲讲道理。
何元菱:“奴婢却觉得,皇上只是心系天下,无心男女之情。等他亲政之后,一切顺利安定下来,自然会诞育龙子龙孙。”
雅珍长公主点头:“也对。毕竟以前太笨,虽然现在有点聪明了,也不能操之过急。你给我这皇帝弟弟多提点吧,我倒瞧着你还是个机灵人儿。”
“过奖过奖。奴婢不及皇上万一。”
又是每天收获十几箩筐的废话。雅珍长公主根本没听进去。
她还在琢磨自己休夫的事儿:“我要回府接龙榻去了,总之,皇帝一有空,你立即派人通知我。八月不休夫,九月陡伤悲。”
这迫切的……
何元菱不由多嘴问了一句:“不是说驸马爷是京城难觅的才俊佳婿,当初和公主成亲,羡煞多少京城闺秀。到底哪里不好,长公主殿下嫌弃成这样。”
“唉。”长公主长叹一声,“绣花枕头,你不懂。”
何元菱立刻就懂了好吗?何元菱很聪明的,虽然长着一张稚气的小脸,带颜色的笑话一听就懂。
当然,长公主面前得装不懂。不然她会越讲越颜色。
“原来如此,的确知人知面不知心。”
“唉。”长公主又是一声长叹,“况且本宫心里,还有个人。”
咦,这是什么白月光剧情?长公主心里有人,还娶不回来?
何元菱不好问,免得有打探长公主隐私的嫌疑。
“算了算了,你天天和我那个皇帝弟弟每天共处一室,都不知道卿卿我我,跟你说也是不懂的。娶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很痛苦的。”
雅珍长公主手一挥,廊下的两个侍女立刻跟了上来,其中一个大概真是磕伤了头,走路明显带着点飘。
“等你消息啊。”
“恭送长公主。”
总算把满心哀怨想离婚的长公主给送走了。何元菱长长地舒一口气,拜长公主所赐,在宫里的第二天也是惊心动魄啊。
真是想不到,一个时辰前还恨不得互相掐死对方的两个人,一个时辰后又神奇地凑在一起低声倾诉男女情感问题。
如果这就是何元菱的剧本,还真是一个充满了曲折和悬疑的剧本啊。
回到廊下,仁秀的胖脸明显没有以前慈祥了。
何元菱知道,皇帝要封自己当总管,仁秀就有了心事。
在扳倒成汝培之前,为了彻底收服仁秀,皇帝是给了诱.惑和承诺的。仁秀公公本性善良,只是有些胆小懦弱,眼下皇帝给了自己莫大的荣耀,却让仁秀显得孤寂了。
不能欺负老实人。
这是何元菱心中升起的一句话。诚然,她不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安慰仁秀,这会显得很虚伪。她只能真诚地跟仁秀说:“仁秀公公,咱们一起陪着皇帝,都要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疫情严重。每天看着新闻,都百感交集。如果读者里有湖北的小天使,抱抱你们。大家一起加油,等待拥抱阳光。
感谢在2020-01-29 23:00:00~2020-02-01 23:5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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