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秀做不到无欲无求, 但更做不到对何元菱心生怨怼。
他掩住心头的失落, 却也不敢看何元菱的眼睛:“这是咱的职责。不管当什么差,都是为了皇上。”
“嗯。”何元菱轻轻应了一声, 垂手立在仁秀旁边。
半晌, 倒是仁秀觉得这沉默太尴尬, 主动开口:“何总管,等你正式有了腰牌手印就要开始当差, 宫里这些人事你也不熟,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何元菱心一热,知道仁秀这话说得真诚:“进宫来, 能认识仁秀公公,是我的幸运。”
“别这么说。”仁秀终于抬头, 胖胖的脸上却有了些忧色,“其实我很担心你, 总管这个位子听着诱人,却也烫手。”
何元菱深深地望了一眼仁秀公公。
最初认识仁秀公公时,他还小心翼翼地周旋在少年皇帝和成汝培之间。守着一位失势的主人, 他过得亦是艰难的。
“公公说得对。一切都只能尽力而为, 看我的造化了。”
仁秀抬头,望了望皇宫上空盘旋的飞鸟, 道:“皇上和大臣们正经在长信宫议政,这还是头一次。这长信宫,终于有了皇帝寝宫的模样。”
“公公的担子也更重了。”何元菱道。
仁秀道:“让郭展带人在这里守着吧, 我带你把长信宫先看一遍。长信宫是整个皇宫最大的宫殿群,也是宫人最多的一个地方,把长信宫摸熟了,宫里的人事你就算知道了一半。”
这是真心要教她啊。
何元菱诚心诚意地行礼道谢,二人离开廊下。
偏殿内君臣的头一回议事,议了很久。许是彼此都在试探和摸索,话皆不说尽,猜度着各自的意思。
终于到了午膳时间,诸臣们都觉得饥肠辘辘。
他们天不亮就赶进宫等着上朝,到现在已是很长一段时间,这要搁往常,早就火急火燎地催着各自衙门开饭。但今天是在长信宫,且是皇帝第一天上早朝,谁敢提一个“饿”字。
况且皇帝看上去神采奕奕,一点没有想用午膳的意思。
看来这就是往后的日常。皇帝如此勤政,当臣子的加班加点废寝忘食的可能性就很大。所以朝廷重臣,不仅要有过人的学问,还要有过人的体魄,否则早朝都拖垮你。
好不容易该争的争、该让的让、该拍马屁的拍马屁、该拍桌子的拍桌子,一系列议政常见程序都经历之后,诸臣想,这下可以和皇帝陛下暂别一下了吧……
不。
皇帝大人眼皮微微一抬,又越过众人,望见了一声不吭的谈玉海。
“谈侍郎……”他突然提高声音,“兵部和户部,是没尚书。但你礼部有尚书,徐瑞呢?”
站了一上午,已经疲累不堪的大臣们,突然就来了精神,戒备地望向谈玉海。
徐瑞在哪儿?徐瑞在家里啊。这不是整个朝廷都知道的事儿吗?
皇帝突然问徐瑞,有何用意?
诸人皆望向谈玉海。
谈玉海昨日已得了暗示,知道徐尚书是一定会复职的。只是没想到,眼下朝中重臣济济一堂时,皇帝会突然开这个口。
他有些激动,大声道:“徐尚书在家思过!”
“思过?”秦栩君笑道,“还是他胞弟家奴那事儿?”
程博简立即警觉,这个火怕是要烧到自己头上,赶紧解释:“徐尚书虽是牵连,但他试图为弟弟开脱,却是徇私。故内阁决议,请徐尚书在家闭门思过。”
秦栩君眉头一皱:“户部都穷得要跟乡绅们借钱了,还养闲人?”
程博简一伙皆面露喜色,看来徐瑞在皇帝眼里就是个闲人啊!
当即决定,立刻落井下石。
乔敬轩虽然在何元菱一事上吃了瘪,但作为一名官场老手,恢复能力是很强的。眼下已经恢复了八成不要脸的功力,做出仗义执言的样子。
“皇上英明!在其位、谋其政。不能在其位的,就该让贤,朝廷的每一文钱,都要花得有名目。”
秦栩君点头,表示对乔爱卿的这番话十分欣赏。
“他又没有革职,倒还得养着。再找个尚书也是麻烦,不如把徐瑞叫回来,就不用花两份钱了。”
“叫回来?”乔敬轩傻了。
从昨天到今天,他对弘晖皇帝的思路都没有摸清过。有时候看着他极为清晰有条理,以为他是个天降英才;有时候看着他又极为随意任性,简直像个小孩子。
他们不是没想过如何处置徐瑞。
但徐瑞极清廉稳妥,一点儿把柄抓不到。其弟的事儿,算是徐瑞其一可以被垢病之处,却也轮不上革职,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思过的名头。
乔敬轩和程博简预想过好几次,皇上会如何处置徐瑞。就连起复徐瑞的理由都替皇上想了不下十种,每一种他们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应对。
唯独没有替朝廷省钱这个选项。
不想花两份俸禄,所以把徐瑞叫回来继续当尚书。这么匪夷所思的理由,亏皇帝想得出来。
乔敬轩与程博简对视一眼,乔敬轩就明白,自己还得再替恩师扛一扛。便道:“皇上,回头机枢处拟好复职公文,送往徐尚书府上。”
程博简立即送来满意的目光。
昨晚上谈玉海进宫,立即就有人告了密,程博简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位少年皇帝,要让自己的亲政变得“名正言顺”,最需要依靠的,便是礼仪。
只要在礼仪上师出有名,他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只可惜,礼部一直和程博简不贴心,好不容易安插了人进去,也不过到了右侍郎,终于比左侍郎谈玉海还要矮一截,就算花大力气搞下了徐瑞,也没法再一鼓作气搞掉谈玉海。
昨晚上程博简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谈玉海强行黑掉。
可惜,安插的人手在谈玉海两里外的必经之路上等了一宿,也没等着谈玉海回府。今天一早,却在早朝上见到了神色如常的谈玉海。
说实话,程博简根本没有料想到,是皇帝留谈玉海在宫里住了一宿。他想到的是,莫非谈玉海在京城哪里还有个相好?昨晚上没回府,是住相好那里去了?
反正人手都安排了,搞不到谈玉海,今天搞搞徐瑞也好啊。
乔敬轩这小子,脑子的确机灵。但凡从这儿一出去,机枢处递个暗令出去,便轻而易举,还一点儿都不会和皇帝起龃龉。
哪知道,程博简满意的眼神还没收回去,弘晖皇帝已经不紧不慢地开口。
“之前有免职公文吗?复什么职,多此一举。直接叫他过来,朕正有事问他。”
叫他过来?现在?
乔敬轩和程博简傻眼了。
皇帝陛下你这就不对了,你把程序安排得这么紧锣密鼓的,还给不给人家机会搞小动作了?
程博简的眼色递给了聂闻中。指望关键时刻,聂闻中也出来帮个腔,好让皇帝收回成命。可聂闻中是哪个笼子里的狐狸,程太师您是忘了吗?
聂闻中的视线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双糟糠妻做的朝靴,今天怎么越看越可爱呢,选料很讲究啊,做工也很精致啊。
嗯,从没有发现夫人的手艺这么好呢,真是一双好鞋啊。
就是不接程博简的眼神。
程博简气个半死,却又不能发作。不过他倒也很沉着,接着皇帝的话道:“臣去派人宣他。”
切,今天皇帝是存心不给你机会的,你怎么还没看出来啊。
弘晖皇帝笑眯眯:“此等小事,怎能烦劳程太师。来人……”
仁秀进来了。
“宣礼部尚书徐瑞即刻进宫。”
全体傻眼,除了喜上眉梢的谈玉海。
刚刚他实在捏了一把汗,生怕徐瑞还没出场就给搞灭掉。还好啊还好,皇帝真是太英明了,趁着程太师和乔大人都在长信宫的当口,派人去宣徐尚书进宫。
这下空有一身阴谋,无处施展了吧,哈哈哈哈。
谈玉海差点笑出声来。
在家快要憋出蘑菇的徐瑞徐尚书,竟然就这样奇迹般地官复原职,仁秀到他家时,徐瑞擦了好几遍眼睛,问了仁秀好几次,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他顿时就掉下了眼泪。
听说皇帝大人神奇地夺朝、又迅速地亲政。却没想到,他在亲政的第一天,就将自己给解救了。
这样的明君,他徐瑞跟定了!
当然,来宣他进宫的仁秀公公,他也是越看越觉得眉清目秀,一张喜庆的脸,一看就是报喜鸟啊。
这报喜鸟值一个大大的金元宝!
仁秀公公自然笑纳了。
报喜收喜钱,也算是太监里不成文的规矩。仁秀公公不是圣人,他就是一个最寻常的、有私心也有良心的普通人。
这个金元宝,好歹也安慰了一下仁秀公公失落的心灵。
徐瑞连滚带爬、老泪纵横进的宫。
当初他因为力求皇帝亲政而得罪程博简,惹了一身的祸事。如今终于能亲见圣面,怎么能不心潮澎湃。
大靖内阁六部,尚书终于又过半,可喜可贺。至于兵部和户部尚书,皇帝不着急,说让左侍郎先顶着,别人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终于将各部差事粗略理完,诸臣离宫而去。
何元菱赶紧地进了偏殿。一见何元菱进来,秦栩君已是不自禁地嘴角含笑。
到底是少年人,连续工作这么久,一点儿疲态都无,只有放松下来的闲适与悠然。
“皇上稍候,午膳立刻就到。”
“呀,朕居然没觉得饿。”秦栩君这才反应过来,早就过了午膳的时间。
“没敢进来打扰你们。还顺利吧?”
秦栩君点头:“很顺利。”
何元菱顿时放了心:“见到徐尚书老泪纵横地进宫,就知道皇帝今日又是大获全胜。”
秦栩君从坐榻上站起,舒展了一下身子:“未必啊。反扑的浪头在后边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民间的话叫,泥萝卜,洗一段吃一段。咱也喘口气,他反扑,咱也继续防反扑呗。”
何元菱乐呵呵的。
秦栩君突然转头,认真地望着她:“朕真的很喜欢你……”
什么意思?何元菱一愣,随即感觉到自己的小心脏已经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
想起先前雅珍长公主说的那些话,竟突然有些意乱情迷起来。
秦栩君道:“喜欢你不愁苦、永远信心百倍的样子。”
何元菱顿时清醒。人家最多是欣赏自己的某种精神,这不是男女之爱,这是工作伙伴之间的团队精神!
喵了个咪的,差点就误入歧途。
她又警觉地想起雅珍长公说过的另一番话。皇帝之爱,不长久,与其以后心生怨怼,不如现在就退而结网。
不动心,不动心,不动心。
何元菱默念三遍,轻呼一口气,终于觉得心底一片澄明,又能正常地看待皇帝陛下了呢。
不多时,仁秀带着一队小太监进来布膳。正要退出去,被皇帝喊住。
“仁秀。今日朕封何宫女为内务总管,事出突然。论资历,她远不如你,你心里有没有想法?”
仁秀顿时吓出一头汗。
别说他没多大想法,就是有点想法,此刻也不敢说啊。立刻跪下,战战兢兢道:“回皇上,奴才只知侍候得皇上舒舒服服、高高兴兴,便是奴才天大的欢喜。”
秦栩君脸色倒没有丝毫的不愉,望了望他,似有赞许:“能如此想最好。”
“奴才惶恐,只想本分做人,不敢乱生别的念头。”
见仁秀吓成这样,何元菱也不忍,不由替他说话:“回皇上,刚刚您在这儿与内阁大臣们议事时,仁秀公公已经带奴婢将长信宫的每一个宫殿都走了一遍,说了人事安排和宫里的不少事项。”
秦栩君显得更愉悦了。
这回赞得更明显:“仁秀公公是看着朕长大的。朕也是瞧着公公变老的,朕知你,不比你知朕少啊。”
仁秀伏地,似有眼泪落下。
“朕任命何宫女当总管,她有能力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朕想去掉这宫里的暮气。这里的一切都叫人喘不过气……”
他走到偏殿中央,这里之前正是放置着明黄矮榻之处,昨天晚上,他坐在这里批阅奏折、密会谈玉海,度过了回宫后特殊的一.夜。
“……朕坐在这矮榻上批折子,只是因为历代皇帝都在这矮榻上批折子。可朕根本不喜欢这张矮榻,如今将它去了,不仅殿里宽敞了,朕的心里也宽敞了。”
仁秀隐隐听懂了。
皇帝是用任命何元菱当内务总管的方式,向世人宣布他的决心。循规蹈矩不是他的风格,他要给这个皇宫、给这个朝廷带来新意。
“皇上心有乾坤,是他们不懂皇上的圣明。”仁秀的声音明显带着哽咽。
秦栩君弯腰伸手,去扶仁秀。
他是皇帝啊,九五之尊的皇帝。在他没有展露抱负之前,他对任何人都冷漠无比;在他展露抱负之后,仁秀对他又敬又畏。
何曾想过,皇帝竟然会亲手来扶他。
仁秀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夹杂着惶恐与不安、感动与幸福,顺着皇帝的相扶,颤颤巍巍地起身。
站定,只见弘晖皇帝脸带笑意望着他,柔美的少年神态,带着帝王独有的尊贵气质,似仙人下凡一般,可亲又可敬。
“朕不欺负老实人。新设内宫司务,与内务总管平级,共同负责内宫事务,仁秀担任内宫司务。”
仁秀惊呆了,一时愣在那里,完全说不出话来。
秦栩君这个决定,事先何元菱毫不知情,但何元菱立即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顿时明白,皇帝知道自己有点子有能力,但对这个皇宫毕竟太陌生。
资历尚浅的她需要资历深厚的仁秀来镇场,而胆小软弱的仁秀也需要果决凌历的何元菱来压阵。
皇帝早就看出,他们会是一对极好的搭档。
何元菱偷偷扯仁秀的袖子,低声提醒:“谢恩,公公快谢恩……”
仁秀如梦方醒,磕头谢恩,自此心悦诚服。
秦栩君笑道:“去把聂闻中叫回来,立即拟旨。”
叫聂闻中,不叫程博简,皇帝现在挑拨起来真是得心应手啊。
何元菱立即道:“奴婢去将聂大学士追回来!”
可怜聂闻中还没走到半道呢,又被何元菱给叫回了长信宫。心里想着,喵了个咪的,这下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饭了,老子都饿死了……
当然后来聂闻中没有饿死,只不过是回到机枢处,差点被程博简给挤兑死。
呵呵,别以为是他的得意门生,他就会放过你。
从今天起,程博简眼里多了一根刺,这根刺姓聂名闻中,以前是自己的学生,现在是自己的对手,以后将是自己的死敌……不对,以后将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在搞死人方面,程博简还是很有自信的。
不过今天程博简没空搞死聂闻中。他要迅速安排人手,对弘晖皇帝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讨伐大战。
他要让皇帝知道,我程博简,不是好惹的!
皇帝不知道。准确说,皇帝不在意,你好惹不好惹,人家无所谓,人家正在长信宫,美美地看着何宫女……哦不,何总管,他的何大人,心里暗想着:
不知道何总管好不好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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