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黄昏, 何元菱在收拾坐垫。
皇帝的“办公桌”被抬走了, 今晚上,皇帝得换个地方批折子, 恰好偏殿里头还有一张宽大的坐榻, 就是今天皇上坐着接待群臣的那张坐榻。
何元菱正琢磨着, 给这坐榻加几个软乎的垫子,好让秦栩君坐得舒服些。
她丝毫不知道, 秦栩君一直在偷眼瞧她,瞧着夕阳的余晖从廊下斜斜地挂进窗户,何元菱正站在这余晖中央,被沐上一层绝美的金色光芒。
上天给她打了一束追光, 而她浑然未觉。
“皇上,您试试, 这垫子应该坐着很舒服。”何元菱抹平最后一道皱褶,一抬头, 望着秦栩君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却没有打开,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皇上, 来试试呗。”她再次发出邀请。
秦栩君将扇子一抬:“你先试试。”
这怎么行。别忘了今天能顺利压雅珍长公主一头, 就是因为她擅坐皇帝的宝座,如今刚刚铺好明黄垫子, 自己怎么也不能明知故犯吧。
何元菱笑道:“奴婢可不敢。”
“你还有不敢?”秦栩君挑眉。
何元菱也不客气:“怕皇上一高兴,又把座榻赏人。这殿内没坐榻不说,奴婢也没地方安置这尊贵的宝贝啊。”
这是内涵谁呢。
秦栩君不怕内涵, 反而很得意:“你说,那龙榻送到长公主府上,她又会如何安置?”
“奴婢可不知道。皇上想知道,皇上自己问长公主呗。”
秦栩君直摆扇子:“算了算了,朕见到这位长姐就头疼。”
“为何?长公主是个直性子,并不难相处啊。”
“咦,你们不是冤家对头?今日还将她关在殿内,她也恨你恨得牙痒痒,怎么反过来还替她说话?”
何元菱笑道:“关在殿内也是情非得已,对事不对人。长公主的性子倒也不坏。就是不知道她怎么让皇上头疼了?”
秦栩君叹道:“话多、嗓门大,说话还……”
突然,他就住嘴了,脸红红的,似有难言之隐。
“说话还怎么?”偏偏何元菱不识趣,还追问。
秦栩君竟有些扭捏:“……没分寸呗。”
“噗!”何元菱顿时笑出声来,“懂了懂了,长公主是这样的,说话总是叫人脸红。”
秦栩君顿时抓住:“她说叫你脸红的话了?何时?她与你吵架也能让你脸红?”
呃,何元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便也不相瞒:“是奴婢送长公主出去时说的,总是些不害臊的话。”
“什么话?”秦栩君追问。
当然不能告诉你。总不能说长公主劝自己赶紧想办法扑倒皇帝,最好还怀个龙子龙孙吧?
何元菱一咬小银牙:“不说。”
好嘛,连问两遍都不说,还让不让人有皇帝的尊严了。
秦栩君当即决定,朕要惹她!
一抬手,扇子划出一道优美的线条,越过秦栩君的肩,被抛到身后,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
何元菱心中一颤:“皇上,这扇骨好贵……”
皇帝大人还会在意扇骨贵不贵?他只在意何总管好不好惹。
皇帝大人的两只魔爪已经极为猥琐地提了起来,作出要“恶虎扑食”的模样:“说不说,不说朕就……”
何元菱立刻身子一矮,机灵地一跨,已经躲到了座榻背后。
“皇上放过奴婢吧,奴婢不能说。”
那是不可能的。今天皇帝大人惹你惹定了。
一张坏笑的脸,出现在何元菱面前,皇帝大人已经绕到座榻背后,还顺手拉上了座榻旁的垂幔。
又拎起猥琐的“魔爪”:“说不说?”
何元菱又往后退了退,突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哪里不好躲,躲到这座榻背后。
座榻如此宽大,榻背高高的,将殿内的光线遮住,而座榻旁竖着一张四扇的屏风。屏风与高大的榻背,将何元菱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审时度势,这是要失守的架势啊。
何元菱当即决定投降。
“说,奴婢这就说……”
“这才乖。”秦栩君笑呵呵蹲下,凑到何元菱跟前,“说来听听?”
何元菱脑子急速地转着,在想怎么把那些害臊的话,用正常的方式说出来。或者,编一点儿别的?
正想着呢,秦栩君已经按捺不住:“她是不是说朕后宫的事儿了?”
哈哈,皇帝大人你太英明了,这个思路递得好。
何元菱立即一本正经点头:“说皇上十八了,也不小了。让奴婢劝劝皇上,赶紧开枝散叶吧。”
“就知道。”秦栩君一翻身,竟然挨着何元菱坐了下来。
座榻下垫着极为宽大的波斯地毯,一直延伸到座榻方圆一丈。长长的毡毛软乎乎的,即便坐在地上,也丝毫不会觉得阴凉。高高的榻背和屏风围起的空间,反而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他们第一次在这样窄小的空间内相互依偎,一时竟完全不觉得尴尬,只觉得好多私密的话儿,在这样安全的地方,可以一口气吐个干净。
“幸亏你没听她的话来胡问。不然朕就罚你。”
何元菱倒也好奇:“为何?您是皇上,自然是要诞育龙子龙孙的。以前是为了夺朝,以后便可放开胆子,想干嘛就干嘛了。”
秦栩君的脑海里闪过记忆深处的一幕,立刻甩甩脑袋,将这阴影甩去。
“你怎么知道朕想干嘛?”他垂下头,手捻着地毯上的绒毛,捻了一簇又一簇。
何元菱也并不想窥探他的后宫私隐。她是来辅佐他亲政的,一旦皇帝带领这个帝国走上正轨,就是她全身而退的时候。她不想在皇帝的私生活上参与得太深。
于是何元菱道:“奴婢不知。不过奴婢知道,皇上不管想干嘛,都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秦栩君没有抬头:“朕想干的事很多,唯独不想宠幸后宫。”
何元菱见他捻绒毛捻得甚是可怜,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那就随缘。哪天皇上遇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自然会想宠她。”
“不……”秦栩君的声音变得极低,头也垂得更深了,“朕……想有个……来宠朕……”
何元菱甚至没听清:“嗯?”
秦栩君猛然抬头,幽暗中,他的星眸竟带着几分脆弱与可怜,那眼神重重地击在何元菱的心上,叫她心痛不已。
对望半晌,秦栩君哑声:“宠宠小朋友……”
何元菱终于听清了。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皇帝,此刻就是个柔弱的小朋友,他在恳求何元菱的宠爱。
心更痛了。
尤其是秦栩君这巨大的反差,让何元菱无比地怜惜他。刹那间,什么狗屁铺佐皇帝,什么狗屁远离生活,都不顾了。
何元菱跪起,将秦栩君拥入怀中。
天地皆失色,时光已永固。长信宫无比宏大,秦栩君和何元菱拥有空间却极小。
可是,足够了。他们不需要更多。在这一刻,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她能感觉到他的依赖,他们两个人,便是天地间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
“从没人抱过朕。”秦栩君低声道。
何元菱黯然。他没有生母,四岁起就要学做一个帝王。他从来没有机会当一个孩子,没有机会被人宠爱,甚至没有机会拥有一个真诚的怀抱。
世间只知皇帝呼风唤雨,皇帝应有尽有,可其实,他远比普通人可怜。
何元菱有疼爱她的奶奶,有与她斗嘴、又与她相扶的弟弟,她没有体会过秦栩君明明于千万人之中、却孤身只影的那种孤独。
她明媚,她开朗,她眉间带着光芒,她眼中装着天地。
她给予秦栩君怀抱,与他分享体温和心跳。
时间默默流逝,突然,何元菱感觉到,怀中的这个小朋友似乎开始没那么乖了。
她的脖子里痒痒的,是秦栩君的嘴唇在探索。
而秦栩君的双手,已经去向了不该去的地方……
何元菱顿时从柔情中惊醒,这该死的“小朋友”,终于恢复了“臭男人”的一面啊。
“啪”。何元菱毫不客气地打掉秦栩君的手:“小朋友,干嘛呢?”
拱在她脖子里的那颗脑袋,顿时惊惧地抬了起来。喵了个咪的,这个小朋友……哦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惊惧起来,都有着林间受惊仙人般的俊美。
克制住重新按住他俊美脑袋的冲动,何元菱假装轻松:“本次宠爱结束,各归各位,该干嘛干嘛去吧。”
说着,何元菱挣扎着要起身。被秦栩君一把拽住。
“朕还没宣布结束。”
喵了个咪。何元菱毫无原则地屈服,又坐回地毯上,但为了避免暧.昧事件再一次发生,何元菱决定说个正经话题。
“长公主还跟奴婢说了一件正经事。”
秦栩君有些不信:“朕那长姐还会说正经事?她只会说不害臊的事。”
“不,长公主……”
还没说完,何元菱就发现这是个怪圈。“不害臊”的事,和“害臊”的事,好像意思一样啊?
喵了个咪的,实在没法表达啊,还是放过这个执着的话题吧。
“长公主今日前来,其实不是故意要找奴婢的事儿,她是来找皇上有事相求,恰好又看奴婢不顺眼,才起了冲突。”
秦栩君点点头:“这才是长姐的风格。她看谁都不顺眼,常常想说一件事,最后为了另一件事发怒吵架。”
“原来皇上很了解她啊。”
“虽说从小不甚和睦,总也是姐弟。她有没有说何事找朕?”
何元菱摇摇头:“没说。不过她后来跟奴婢说,请皇上有空的时候宣她进宫见面。”
“果然很正经。”秦栩君想了想,“莫不是驸马的事?”
咦,你也太聪明了吧?何元菱眨眨眼:“驸马能有什么事?”
秦栩君一脸难言之隐的表情:“你一个黄毛丫头,问这个干嘛。”
何元菱也追得紧:“看来皇上知道是什么事……”
“朕何时说了?”
“可不是您说的,是黄毛丫头不能知道的事儿。”
“嗯,害臊的事儿。”
秦栩君说完,自己一个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没救了,这个人思想很不纯洁。何元菱正要逃离他的势力范围,却被他抓了手,盖在自己脸上。
“朕的脸是不是有些发烫?”
“稍稍有些。不过一定不是生病,是皇上您胡思乱想,可赶紧收收您荡漾的心吧。”
秦栩君轻声骂道:“什么小凶婆子,嘴巴不饶人。”
说着,“魔爪”果然又伸了过来,在何元菱身上直挠。何元菱被他挠得直痒痒,滚到了地毯上,连声求饶。
“还凶不?”
“不凶了,不凶了,再也不敢凶皇上了。”
“哼,放过你……”秦栩君倒也算君子,没有趁胜追击,反而一头倒在地毯上,与何元菱一起躺着。
“今天朕真高兴。”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因为早朝很顺利,又给徐尚书复职?”何元菱问。
秦栩君没说话,一只手揽着何元菱,另一只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大殿瑰丽的穹顶。
半晌,他的脸上泛起轻笑:“因为朕发现,自己和驸马不一样。”
“不一样?”何元菱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突然她想起长公主形容驸马“绣花枕头”,难道皇帝的意思……
何元菱顿时羞红了脸。
还好小小的空间里,光线极为幽暗,遮住了一脸春.色。
“皇上……”仁秀带着几个小太监,给皇帝送东西来了。
偏殿里的龙榻搬走了,虽然皇帝对那张宽大的座榻很满意,并认为自己今天在那张座榻上表现出了应有的威仪,但作为皇帝日常处理公务的大殿,太空旷也是不成样子的。
所以仁秀征得皇帝同意,搬了一席小软榻过来,放在以前龙榻之处,又搬了一张大案桌,放在座榻前,可供皇上当批阅秦章的书桌。
可怜仁秀也就搬个东西的功夫,哪里就知道偏殿里的空气都已经充满了某种味道……
他也没等皇帝回应,指挥着小太监们就进了殿。
“哟,皇上不在。”仁秀自言自语,“何总管也不在,今儿月色甚好,弯弯如钩,皇上定是赏月去了。”
还真是挺会找理由,没看出来啊,仁秀公公你也挺浪漫的。
这下苦了座榻后头的两个人。吓得一骨碌坐了起来,现身也不是,不现身也不是,尴尬地坐在暗处,不敢说话。
秦栩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间,示意何元菱不要出声。
反正他们也就是搬两件家什进来,放好了自然就走。
甚至秦栩君心里还有些暗爽,何元菱总想跑,这下她跑不了了,陪朕在这里多挨一会儿吧。啊,何总管还很香呢。怎么以前没注意?
何元菱却只觉得度日如年。
心里暗骂着,从秦栩君骂到仁秀。
皇帝啊皇帝,本宝宝宠你也宠过了,你怎么就不知足呢?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这下好了,被逮了个正着。就问你尴不尴尬?
咦?皇帝的表情,好像一点都不尴尬?
忘记他是个不要脸的了!呵,秦家满门都不要脸啊,从暴躁的靖太阻开始,到阴险的靖圣祖,再到猥琐的靖显宗,个顶个的不要脸,而且不要脸得五花八门。
仁秀也该骂。怎么还没听到回应就闯进来?这是你平常的风格吗?你是不是当了内宫司务就飘了?
聂闻中的旨意拟好了吗,你就飘!
啊啊啊,你飘就飘了,动作怎么这么慢啊!一会儿往左挪一点,一会儿往右挪一点,小太监们也很辛苦的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讲究啊,仁秀公公!
好不容易挪好了软榻,总可以放书桌了吧?
书桌不是早就挑好了吗?又有座榻比对着,很容易安置的。放下吧,放下就可以集体滚蛋了。
可仁秀公公真的很讲究啊。他左看右看,生怕书桌离坐榻太远了,皇上够着不舒服。又觉得那张波斯地毯上再放一张书桌,位置就不居中了。
嗯,得挪一挪。
“来,咱把座榻抬起来。”仁秀公公呼喝着,“这座榻很沉的,你们几个不行,再去叫几个人来。”
我了个去,仁秀公公你有完没完!
何元菱的脸色阴了又晴,晴了又阴。秦栩君离得近,即便是幽暗中也能瞧得见她脸色的变化,非但没觉得尴尬,反而觉得异常好笑。
这个凶巴巴的何总管,今天好像要闹笑话了。
朕怎么还有点期待啊?
至于朕的面子……朕无所谓啊,朕都是年年纳妃的“狗皇帝”了,不怕多一个何总管,朕还要什么面子啊。
朕就想看何总管没面子。
秦栩君那张幸灾乐祸的嘴脸,何元菱都看出来了。她瞪圆眼睛,比着嘴型,将皇帝大人痛骂了一顿。
反正不出声,他也不敢回嘴,抓紧机会骂个够!
正骂到通体舒泰之际,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仁秀的声音又响起:“把座榻搬起来,将地毯往外抽一些。”
突然,光线一阵大亮。
“皇上!”
几张惊恐的脸,出现在座榻旁。
“何宫……何总管!”
仁秀立即冲过来扒开众人……天哪,这什么情况!皇帝和何总管紧挨着挤在坐榻后,一脸尴尬地望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咦,看作话就猜到我几更了吗?
没秘密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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