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徐瑞回家面壁思过, 起因便是他在机枢处会议上提及皇帝亲政。
那时候程博简语重心长、还顺带卖了个惨, 述说自己为大靖如何殚精竭虑、如何身负骂名却依然迎难而上。也不过时隔数月,卖惨的嘴脸已经收了起来, 变得如此愤怒。
装, 也很累的。
徐瑞倒是不卑不亢, 挺直腰杆,眼神里尽是沉着与镇定, 冷冷地望向程博简。
“臣身为礼部尚书,当然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敢问程太师,‘女子不得干政’这条祖训,出自何处, 太师可说得清来历?”
程博简自问熟读史书,又是大靖朝赫赫有名的治学大家, 哪可能被徐瑞问倒。
当即大声道:“我大靖开国皇帝太阻皇帝,在制定《内廷纲纪》时, 明确指出‘女子不得干政’,徐尚书是不是年纪大了,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徐瑞却不慌不忙:“太阻朝《内廷纲纪》的确有这一条, 但在《太阻实录》第二十六卷, 却有明确记载,太阻口谕, 此条实为‘后宫不得干政’。至世宗朝张九金一案,有学士指出张九金之任命,恐与《内廷纲纪》有所冲突, 世宗皇帝特下旨,遵太阻皇帝意愿,重新修订《内廷纲纪》,将‘女子’二字,正式更改为‘后宫’二字……”
程博简脸色微微一变,发现情形似乎有些不妙。
只听徐瑞又道:“太师文字造诣天下无双,应该分得清‘女子’与‘后宫’的区别吧?”
这还用什么“文字造诣”,乡下不识字的老太太都懂这里头的区别。
程博简当然也不能就此示弱,皱眉道:“徐尚书此言,可有依据?”
徐瑞道:“臣所言是否属实,只需将世宗朝后重新修订过的《内廷纲纪》拿来一看便知。虽史库一场大火,将历朝实录焚烧殆尽,但在翰林院应该还有部分誊抄副本。且据臣所知,翰林院一直试图修复历朝实录,不知《太阻实录》残本还能否查阅证实?”
“刘翰林?”程博简不动声色,点了翰林院主事刘申成的名。
“臣在。”刘申成出列,不慌不忙,“回太师,《太阻实录》共四十二卷,翰林院竭尽全力,目前修复一半有余,第二十六卷不在其列。”
“如此说来,徐尚书所言,也很难证实了。”程博简轻轻拈了一下美髯,得意地笑了。
俞达顿时松了一口气,开启嘲讽模式:“亏得徐尚书主事礼部这么多年,竟是如此随心所欲。所谓师出无名,徐尚书今天真是给大家上了一课。哈哈,刚刚还说张大人‘张口就来’,我看,徐尚书也不惶多让!”
乔敬轩也做出遗憾的样子,频频摇头:“乔某认死理,这回也不能认同徐尚书所言。‘女子不得干政’早已约定俗成,且《内廷纲纪》历朝多有修订,如此计较个别字眼,恐有文字游戏之嫌。且徐尚书所依仗之《太阻实录》又没有二十六卷,徐尚书只怕……空口无凭啊!”
朝堂上的风头立时就转了向。
徐瑞却缓缓地叹息道:“凡涉及律法与纲纪,最是抠字眼,失之毫厘,往往差之千里,臣以为这该是朝中共识。乔大人可是内阁重臣,大靖之依仗,竟说出此番无知之言,臣实在震惊,无言以对。”
朝堂上的官员个个都是修炼多年的老狐狸,哪会不知道乔敬轩那番话实在没有个国之重臣的样子。
但徐瑞似乎问题也很大,话题扯了多多少,却总拿不出个实实在在的证据,百官们也有理由怀疑他根本没的证据,就是搅局来了。
顺亲王已经听烦了。
他惦记着那一百坛美酒,只盼着早朝赶紧结束,他要去内库领酒,赶紧回家品尝去。就听着朝堂上这礼仪之争,互不相让,这早朝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顺亲王开口了:“本王听了半日,真觉得你们胡搅蛮缠。乔大人太不讲究,徐大人太讲究,与其夹缠不清,不如先搁置,等徐大人有了凭据在说。”
大臣们一听,资历最老的顺亲王都开口了,便纷纷附和。
“对啊,先搁置吧。反正这何元菱当不当总管也不急这一天嘛。”
“徐尚书说《内廷纲纪》里有记载,那就查阅了再说呗。”
“但太阻皇帝这口谕也就是徐尚书自己说说,内官任命岂能儿戏,没有祖制与纲纪,终究贻笑大方。”
“细品之下,的确甚是蹊跷,为何偏偏在丢失的二十六卷,岂不是由着他胡说?”
秦栩君不说话,转动着左手食指上的翠玉戒指。
下面大臣们又不解了。
“皇上究竟是什么态度?怎么一言不发?”
“皇上当然是想何宫女上任的意思。”
“可眼下这情势,大家都有意见,何宫女肯定没法上任啊。”
“不解其意……”
秦栩君的表情,看不出着急,也看不出得意,像他小时候上朝,神游太虚那样始终淡淡的,偶尔还牵动嘴角,泛出微微一笑。
他才不会出言阻止。
反正他坐着,大臣们站着;他年轻,大臣们年长。你们爱争论就尽管争论,看谁熬得过谁。
而且,越是争论得激烈,就越是看得出人心。
哪些大臣是程博简一党的,哪些大臣是暗中不服已久的,哪些大臣是刚正不阿的,哪些大臣是骑墙观望的,秦栩君冷眼旁观,瞧得清清楚楚。
终于朝堂上的交头接耳在皇帝的沉默中慢慢停歇。大臣们窃窃私语良久,突然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这才是今天早朝议的头一件奏折啊,就牵牵扯扯这么久,又是卖酒、又是争礼议。这样下去,二十件事到明天也奏不完。
大臣们有些着急了。
一着急,闲谈的心也没了,纷纷安静下来,眼巴巴望着皇帝,等他发言。
当然,如果皇帝的发言和徐尚书一样口说无凭、任性妄为,他们也不介意继续穷追不舍。
大正殿安静了,秦栩君转动翠玉戒指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
“说完了?”一道犀利的眼神,从他低垂的眼帘下蓦然射出,“还有谁要说话,现在赶紧。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这眼神锐利如千万年坚冰雕琢成的利箭,将整个大殿的人扫视一遍。
被他扫到者,无不凛然,纵然心中还有愤懑之言,一时也不敢再说口,乖乖地垂下眼睛,盯住自己的脚尖,等皇帝发话。
秦栩君冷声道:“《内廷纲纪》,是我大靖朝开国以来,对内廷秩序进行约束的最高训制。身为内阁阁臣,无视纲纪,公然说出不要计较用词这样无知的言论,朕很是震惊。
“法度乃立国之本。国力有发展变化、国运有兴衰起伏,法度规制亦非一成不变。身为礼部尚书,徐瑞所举乃修订后的最新纲纪,就应该是内廷行止之依据。”
秦栩君豁然起身,玉立于龙椅宝座之前,一手扶着宝座上的龙头,冷然望着殿中诸人。
“诸位爱卿,你们不就是要徐瑞拿出依据嘛。你们不就是咬定《太阻实录》第二十六卷已经毁于大火嘛。不要紧,能证明太阻皇帝曾经有意修订‘女子不得干政’之条法,倒也不一定要拿出《太阻实录》……”
秦栩君手指着徐瑞:“徐尚书,事到如今,也不要再与这些泯顽不灵之人多纠缠。朕昨夜命人送到你府上的那份先帝手诏,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
手诏?
众大臣又吃一记轰雷。
今天这不是上朝来的,今天这是挨劈来的,轰雷一道接一道,简直太梦幻了。
只有程博简已是藏不住的笑意。
手诏?呵呵,不好意思,本太师已经先到先得,现在正在太师府里供着。再说了,一道废后的诏书,跟何元菱当总管又有什么关系?
小皇帝这是病急乱投医了吧。
程博简得意洋洋望向徐瑞,心想,你有本事变一个诏书出来啊,没诏书还敢大闹早朝,你徐瑞这个尚书是当腻了。今天抓到你这把柄,一定把你往死里打,打到你再也翻不了身、当不了尚书。
徐瑞却皱着眉头,在怀里掏了半日,左掏掏、右掏掏,却掏不出个物事来。
程博简更认定徐瑞是在作状,哪里还忍得住。
他假装替皇帝着急,催徐瑞:“是啊,徐大人若有诏书,拿出来便是。只要能证明太阻皇帝确有修订《内廷纲纪》的口谕,何宫女上任这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嘛。”
说罢,扬眉望着徐瑞。
话音未落,徐瑞怀里“啪嗒”掉下一个素色小布卷,落在地面上。
这素色小布卷,正与程博简早上刚刚到手的废后遗诏一模一样。
程博简脸色微微一变,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再转念一想,徐瑞今天早朝迟到那么久,难道是丢了遗诏,立即想法子伪造去了?
却见徐瑞已经慌张地伏倒在地,对着那素色小布卷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才满脸惶恐地双手捧起,高举过头顶,呈给皇帝。
程博简满心鄙夷,甚至想骂一句:呵,戏做得真足,这诚惶诚恐的样子,跟真的似的。
秦栩君却并未叫仁秀下来拿。
“这本是昨夜朕命人送给你的,朕已看过,你读给诸位听吧。”
“是。”
徐瑞颤巍巍地起身,双手将素色小布卷捏得紧紧的,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拉开布卷,取出了手诏。
众人好奇地望着,尤其是立在他身后的,恨不得视线能拐弯,直接盯上那明黄色的手诏才好。
似是岁月过了太久,明黄色的绢面颜色已极为黯淡,众人屏气凝神,望着徐瑞将手诏徐徐展开,并朗声讼读……
程博简一听,顿如五雷轰顶。
这竟然不是宁宗皇帝的废后诏书。
这是世宗皇帝关修订《内廷纲纪》的手诏!
手诏内容明明白白地说:先太阻皇帝曾下口谕修改《内廷纲纪》中“女子不得干政”这一条,但并未正式落成明文,今有宫女张九金欲敕封为钦天监术士,为使其合乎《内廷纲纪》,特下旨,秉先太阻皇帝之意,将“女子不得干政”改为“后宫不得干政”,以广揽民间能才、约束后宫行止。
一道手诏,不仅言明了宫女的确可以升任内廷官员的先例,而且还将太阻皇帝当年下的口谕也说得清清楚楚。
上当了!
程博简差点儿直接吐血三升。
这小皇帝竟然使了一招瞒天过海,他竟然有两份遗诏,故意放出风让自己知道,还让徐瑞手持废后遗诏坐在轿中,引得自己派出的人将遗诏劫走。
而真正想要在早朝上呈于众人的遗诏,却是世宗皇帝的手诏。
程博简被那份废后遗诏骗过,竟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程博简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当口,大正殿上其余的文武百官也都瞠目结舌。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手里竟然会有这么一道先帝的手诏。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连夜将手诏送出宫,送到了徐瑞手中,并安排他今日早朝当众呈出,为何元菱之上任铺平道路。
这皇帝陛下,太深不可测了。
他看似轻描淡写,赈灾款不够就一挥手停建流云山庄、酒库不够用就一挥手把内造的美酒卖了个七零八落,可在这“一挥手”的背后,他暗中安排了多少秘密武器?
朝堂上不少大臣都开始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只知道提携自己钟爱宫女的废物皇帝,他心机深沉,他行事缜密。
大靖国,好像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转机?
若真能出现一位明君,对于危机四伏的大靖,绝对是一件好事啊!
但也有不少大臣十分怀疑徐瑞手中的手诏。这手诏也太有针对性了,何元菱被质疑女子不得当内官,手诏就说可以当;众人质疑徐瑞所说的先阻皇帝口谕是假,手诏就说的确有这个口谕……
敢问这手诏是量身定制?
俞达头一个不服。他是都察院左都察使,干的就是搅局找茬的活儿。
“徐大人,这世宗皇帝的手诏,卑职能否一观?”
这是怀疑手诏是假。
徐瑞轻哼一声,态度十分轻蔑:“俞大人尽管看,若能从这先帝的手诏上看出花儿来,算你本事。”说着,将手诏递过去,还顺带奉上一个大大的白眼儿。
程博简也反应过来,哪有这么巧的手诏。
就算皇帝玩了一招移花接木,也不代表这手诏是真的。
好险,差点上了当。
见俞达皱着眉头,将手诏翻来复去地看,程博简便猜到,凭俞达的水平,验不出真伪。
一个眼神扔给了乔敬轩。
乔敬轩刚刚已失了一城,说了那句惹人笑话的言论,正是要扳回面子的时候。
他大声提醒道:“俞大人,您毕竟不是古籍圣手,若您怀疑真伪却又无法分辨,可向翰林院求助。”
众人目光顿时又看向了刘申成。
刘翰林虽然也是程博简的人,可翰林院是个清苦之地,干的是繁重的活儿,被人尊敬,却也基本不被人想起。突然成为朝会上的焦点,刘翰林还颇不习惯。
他不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古籍修复一直由翰林院龚家驹和魏哉主持,这两位是我大靖最厉害的古籍圣手。”
秦栩君胸有成竹:“宣!”
乔敬轩立即和程博简交换一个眼神,对皇帝如此大张旗鼓感到困惑。
整个长信宫、甚至整个皇宫,包括兴云山庄,一应物件书籍,不知道经过多少筛选,连张挂的字画、存放的书籍都无一疏漏地筛过一遍。连他们这些熟知经史的老臣都没听说过的遗诏,皇帝手头怎么一下子就出现两份?
弘晖皇帝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一直都深居简出,完全没机会去翰林院史库查找这些东西。
更别说翰林院史库里头,该毁的也被他们毁得差不多了。
程博简几乎可以肯定,徐瑞手中的先诏是假的。
甚至,程博简觉得自己手中那份废后遗诏也不见得真,也许只是伪造得特别像罢了。
刹那间,程博简放下心来。
伪造宁宗朝的物件相对容易些,伪造世宗朝的物件,那就是找死了。近百年来,无论是丝织品还是书写用墨,都经过了多番改进,他们可以做旧,但绝不可能没有一丝破绽。
可弘晖皇帝真的非常镇定,甚至镇定到等待两位古籍圣手的间隙,还催着程博简又议了三件奏事。
皆是有了定论的,倒是很快了结,完全没有拖泥带水。
只是这“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让不少大臣都暗暗赞叹,原来皇帝真的是临危不乱,很有大将之风啊。
三件奏事议完,刚要再来一件,太监领着两个官员进来,正是龚家驹和魏哉两位古籍圣手。
这两位向来在翰林院兢兢业业修复古籍,这还是头一次面圣,紧张得不敢抬头。
秦栩君倒是发挥了一贯的少年人的亲和,笑道:“二位圣手不用紧张,朕这里有一份先帝手诏,难辩真伪,特请二位圣手当堂辨别,也好让诸位大人心安。”
去宣召他们的太监自然不会多言,进了大殿,又是气氛紧张,二位圣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一听皇帝说是叫他们分辨先帝手诏,二位圣手顿时松了一口气。
反正这就是他们的拿手绝活,他们也不管旁的,专心辨别,给出结果,就是他们能做的,至于这结果对谁有利,不是鉴定圣手需要考虑的事儿。
鉴定圣手一旦有利益考量,这结果断然不准。
龚家驹也未多言,直接问:“手诏呢?”
这开门见山的态度,秦栩君很喜欢。
俞达走上前,将手诏递过去,还恶狠狠说了句:“仔细看,别让伪造之人得逞。”
谈玉海火大,立刻骂道:“俞大人当着皇上的面就敢威胁圣手,这是公然干预圣手鉴定,小人行径,卑鄙无耻!”
秦栩君道:“来人,将俞达和谈玉海逐出殿外。二位在殿外决出胜负,最后还能站住的,允许回到殿内继续早朝。”
两位圣手看呆了。
这是什么操作?皇帝公然命令大臣斗殴?打赢了的回来继续上朝,打输了的就滚蛋?
皇帝真是个狼人啊。
大臣们却是见怪不怪了,皇帝陛下处理事务就是这么别出心裁。什么中规中矩的方法,他是不用的,要的就是快速高效、又民间又天真,非常直截了当。
谈玉海大喜,冲上去揪着俞达的衣襟就往外拖:“走啊,外头打去,打不死你这龟儿子!”
程博简顿时心里有点忧愁。
论舌战,俞达稳操胜券;但要论打架……谈玉海身强力壮,两个俞达也不是他对手啊。
秦栩君不管,放了二人出去厮打,他的心思便回到了殿内。
笑眯眯对二位圣手道:“莫管他们,二位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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