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问问题的人,其实心中早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雫也在静静等着夜深,而且等得时间更长。
她早早地熄了房间的灯,躺在夜色中的小床上,抬头望着窗外的星空。床头桌角的闹钟自顾自地走着时间。
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等到今晚的弯月来到她的窗子里,到那时她就会起身前去大魔王那儿赴今天的约。
难得这么晚了,老猫没去外面找夜宵,而是垂着毛绒绒的大脑袋,霸占着一大半的床,一路把雫挤到墙角。它闭着眼,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是只要雫动一动,它就会跟着睁眼瞧一瞧。
弯月的尖角终于在窗中冒了个头。雫抬起右手,借着窗外流泻进来的微弱光芒仔细地打量起来。她的右手裹了层绷带,下面压着缓解软组织疼痛的伤药,是鼬执意要给她敷上的。
谁都有运气不好失败的时候,雫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过是练新招一时大意,出了点差错罢了,就算鼬没有及时阻止,她也未必会有什么大碍。
她觉得这点小伤无所谓,可是鼬少见地板起脸,没什么情绪波动的目光淡淡看过来一眼,她就把所有有逞强嫌疑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乖乖让他帮忙处理伤情。
这会儿夜深人静,她又想起了这回事,连并着想起那小子抓着她的手,微微低头,垂着眼眸,神情专注的样子。他从小就白,加上那会儿有点婴儿肥,横看竖看都白白嫩嫩的可爱。如今他做忍者风吹日晒好些年,怎么一点都不见变糙晒黑呢?
雫想着想着,渐渐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不对啊,她都欺负那小子这么多年了,他总是打不还手、只会偶尔还嘴吐槽她,她到底在莫名其妙地怂些什么啊?!有什么害怕的啊???
想到这儿,她十分烦恼地在老猫与墙壁之间左左右右地打起滚来。滚得老猫烦了,扭头朝她嚷嚷:“你身上长跳蚤了?”
“你才长跳蚤了!”雫大声地反驳回去,还越滚越想上天,最后居然滚到老猫身上,脚丫子从它油亮光滑的毛皮上蹭下去,不小心踩到了它的尾巴尖。
老猫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喵!”
院子里的群猫立即响应老大,跟着喵里喵去,此起彼伏,打破了深夜里的宁静。
雫再也躺不住了,带着滚了一身的猫毛爬起来,去床下找鞋。
老猫跟着翻过身,趴在床上眯眼看她:“你又要去?”
雫闷头去衣柜里找了身深色的衣服把睡衣换了下来,并没有回答它。老猫烦躁地来回狂甩尾巴,还不住地往衣柜内壁上瞧,见雫就是打定主意不理它,这才重重一哼,把头扭开了:“随你吧。”
不过它还是没忍住,在心里暗想:大爷早晚要拿你这破衣柜磨爪。
等雫换好衣服,收拾齐整,月亮已经来到了窗户中央。她攀着窗橼坐上去,回头看向老猫时月亮正好卡在她头顶,她不说话也有股“代表月亮消灭你”的气场。
当然她没那么残暴,临走前还好声好气地跟老猫道别:“天亮我就回来啦。”
老猫这会儿尾巴都气炸了,哪里会搭理她。
雫也不去计较,翻身跳窗,消失在自家院子里。
之前她卡着自己飞雷神可行范围的边缘,在木叶外围的某棵树上藏了一个空间苦无,方便她偷溜出去。最近她去得有些勤,像是已经养成了习惯,结印结得毫不犹豫。
上一秒她还能瞧见自家院中满地打滚的猫,下一秒脚面便落在了村外高树的枝头。她整个人堪堪站稳,都没来得及往下一棵树上跳,后背便是一凉。
有人早早地等候在了这里。
随着熟悉的水边湿地的气息一起飘过来的,还有对方懒洋洋打哈欠的声音:“哈啊……你果然还是忍不住啊。”
雫僵着身子慢慢回头,月光下,止水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枝杈间。
他没戴护额,也没带刀,微卷的黑发软趴趴地贴着额头,看着很是乖顺,只是脸上挂着睡眠不足的倦容,眼下还各有一团深深的阴影,显然是熬夜很久了。
见雫直愣愣地看过来,止水丝毫不显意外,抱着手臂稍稍歪了歪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晚上好——欸不对,现在应该是早上好了。”
雫过了半晌才能发出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在等你呀,”止水笑道,“我想请你带我去看看西北角的那个瀑布水帘洞到底有什么好玩之处,能让你整天心心念念,还得趁着天不亮就赶过去。”
“……”
终于被发现了。
这是雫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她知道这是条不归路,也曾无数次地想象自己被当场抓包会是怎样的景象,可每每想到这里便会来个急刹车——她雫大胆也不是什么都不怕的。
止水的目光一直一直定定地看过来,让她遁形无处,只好自欺欺人地转开自己的视线:“你是……怎么发现的?”
“哦,说到这点我首先得为你点个赞,”止水还用着那种不紧不慢,有点欠打的语气,平时听来很是不爽,这会儿再听却让雫无端打颤,“你的确是个合格的忍者,小心谨慎,一般人很难找到这儿。”
“……你不是一般人?”
“不,我是一般人,”止水说道,眼皮一抬,三勾玉的写轮眼缓缓转动,成为黑夜里最鲜艳的色彩,“但我有点其他一般人没有的优势。”话音刚落,树冠里“扑棱棱”地落下一团黑影,立在止水肩头,还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那是只乌鸦,不过与其他夜间是瞎子的同类不同,它的两只眼睛红艳艳的,居然也呈现出了写轮眼的状态,显然是通过通灵契约暂时借用了止水的瞳术。
乌鸦歪着头瞅了雫一会儿,见接下来没它的事了,又“扑棱棱”地飞起,不知去了哪里。
而止水收敛起了所有的笑意。他这个人平时总是嬉皮笑脸,一副很好亲近相处的好人模样,一旦像眼下这样收起笑容,用那双写轮眼平静无波地看过来,就算神情不严肃不冷漠,也很让人胆寒。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雫,明明什么动作都没有,却让雫悄悄打消了心中开溜的决定——这么说来,她在两位青梅竹马面前的强势其实是假的,事实是哪个她都不敢真惹烦,换句话说,她的两位青梅竹马对她真好啊。但雫也没打算就这样放弃:“我要是想走,你是拦不住我的。”
“我没打算拦住你,反正我能阻止一次,能阻止两次,只要你还打定主意想着要去,我阻止多少次都没用。”止水语气淡淡,“或者你希望我像当年的自来也大人那样,先过去打你一顿?”
雫:“……不必了。”
语气显得很是心虚。
止水不想逼得太紧,眼睛一眨,恢复了原色,又主动缓和了几分神情,说道:“我想,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做这样危险的事,你肯定有你的理由。”
“我——”雫张口欲辩。
止水一挥手截断了她的话:“别紧张,我不会去逼你吐露全部心思,那是属于你的秘密,我并不想过分干涉。要走上歪路很简单,我更好奇的是,你在决定走这条路之前,犹豫了多久呢?”
“……”
“是你被纲手大人赶回木叶之前,还是之后呢?”
“时间的先后……有差别吗?”
“有啊,”止水说道,“如果是被纲手大人赶回木叶之前,至少说明连她老人家都拿你没办法,我们——我跟鼬会觉得束手无策,也就可以理解了。”
雫一阵沉默,几度欲言又止。
止水明白她内心所想,于是主动说道:“我没有告诉鼬西北角的事。我想,你大概更愿意亲自告诉他?”他先是瞥了雫裹着绷带的手一眼,又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转向了西北的方向,“又或许,你今天非去不可,那我就要考虑考虑替你跟他说了。”
雫:“不……”
却没说究竟“不”的是哪一个。
止水真不愧是让她偷偷佩服的止水,明明知道她要去见谁,却始终没有说出那位大魔王的名字,既是给她的警告,也算是给她留了一条后路。雫挣扎犹豫了几次,最终接受了他这份好意,没有再向西北方向迈出一步——至少这次在他面前是这样决定。
她有些颓然地坐下来,隔着一段最多五米长的月光与止水面对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她想起上次跟止水一起蹲在枝头,是在艳羡地望着没毕业的小孩子们,还发出了想要回去读书的感叹。
羡慕是真的,感叹也是真的。
但要说后不后悔,她的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吧。
只是回到读书的年纪有什么用呢?她更希望自己可以回到一切悲剧开始之前,可是真到了那时,她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地旁观吧。
止水仗着自己眼神好,把雫脸上些许的消沉看在眼中。她并没有打消脑海要中那个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是绝对很要命的想法。如果可以一劳永逸、直接解决那是最好,可惜他暂时精力有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想了想,跟她说:“你这么安静,真是让人不适应啊。看来你仍有你的困扰,要不趁现在讲给我听听?我也算是你靠谱的前辈嘛。”
“……你算哪门子前辈啊!!!”
“那换个说法,是你靠谱的男性同胞好了。”止水笑道,“这样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循环往复,如何?”
雫:“不如何。”
于是止水改进了一下方法:“那我们规定规定次数,你问三个,我也问三个,如何?”
雫脱口而出:“你有毒吧?”
止水:“没有。下一个。”
雫:“……”
止水老神在在地翘起了二郎腿。那条半折起来依然很长的腿在空中悠然自得地荡来荡去,看得雫心烦意乱,很是蠢蠢欲动地想要给他连着膝盖一起卸了去。
不过鉴于她一直都打不过他,她只能先给自己分散一下注意力。
憋了许久,雫终于找到了自己了一个能问也很想问的问题:“止水……你想不想念公主殿下?”
“……”
她本以为总是对涉及铃美公主的问题含糊其辞的止水,面对这样的发问时就会乖乖闭嘴了,谁知在片刻的沉默后,止水看着她,字正腔圆地说:“想。”
稍稍一停顿,他垂下眼眸笑起来,“非常想。”
雫一愣:“……你居然还能忍着不去看她!”雫相信以止水的脑子、身手和写轮眼,偷溜进一个大名府绝非难事。
止水笑了笑:“那我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见她呢?”
护卫?子民?老乡?还是说……故人?算了吧,不要去给她增加困扰了。
“再说了……”他一瞥雫,颇有些神神秘秘又洋洋得意地勾了勾唇角,“谁说我后来没去见她呢?”
“……哇靠,”想明白了其中隐含的意思,雫惊得一咋舌,还差点咬到舌头,“你真了不起啊。”
止水对此笑而不语,然后提醒她:“刚刚就算你只问了两个问题,那么现在就还剩一个了,你可要想好了再问。”
“……”
每个人的一生中,或早或晚,都至少会遇到一个自己难以回答的问题。而雫,早就遇到了自己的。
她心中有火,长久以来腾腾燃烧,却无意让他人见到哪怕一点点的烟。即使她明白,再这样烧下去,她迟早要闷死自己。
在这难耐的灼烧间,雫的嘴唇几乎要颤抖起来:“止水……对你来说,活着的人,死去的人,谁更重要?”
……真是奇怪的问题。
一般会有人将死人和活人放在一起,只为比较重要程度吗?而且用这种问题询问一个见惯生死的忍者,也太难为人了吧?
止水静静凝视着雫,月光疏影,将她的面容遮得隐隐约约,晦涩难懂。他却觉得这是自己距离雫的内心最近的一次——她是真的很想很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想通了这点,止水变得谨慎了许多。他仔细斟酌了片刻,这才说道:“这可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我希望它没有困扰你太久,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不过依我看,每个问问题的人,其实心中早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他看着雫,“在询问别人之前,你首先得搞明白,关于这个问题,你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我的答案……”雫下意识一张嘴,胃里顿时有翻腾起千言万语的灼烫感,像是给一场大火加了助燃剂,残垣断壁间,几乎能烧出哀嚎咆哮。
接着却说不出话。
她心中有火,除了选择让自己燃烧殆尽,她哪里有什么答案。
止水见她神情恍惚,语气顿时软了下来:“既然如此,不管你想靠这个问题做些什么,答应我,在找到能够让你满意的答案前,千万不要轻易做出决定。”
雫一时没作声。
但是绷带下的右手突然疼了起来。
止水这次却不肯让她含混过去,直接起身跳到她身边,与她肩挨着肩,把温暖递给她几度,很有耐心地再问一遍:“答应吗?”
“……答应。”
她细弱蚊音地应下来,接着拔高音量岔开话题,“你还没问我呢,三个问题,快问快问。”
止水在同一片月光疏影下轻轻一笑:“你饿不饿?”
雫:“……还行吧。”
止水:“你困不困?”
雫:“……还行吧。”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止水像是在看着一个发呆的小傻子,忍不住笑着伸手揉揉她的脑袋:“那么我们回去吧?”
雫:“……行吧。”
说完,她都没察觉到自己长出了一口气。
弯月高挂,长夜还未明。
但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了,犹豫和停滞都不该继续下去了。
雫望着止水,再次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家伙真有些了不起。
止水带头站起来:“走吧,天都快明了。”
雫跟着站起来,瞥了眼依然乌黑的天际,说了一句:“天明还早呢。”
止水犹自在笑:“没事,至少有盼头嘛。”
这比一切都重要。
后来止水一路把雫送回了波风宅,就算雫一再抗议“我没迷路我可以自己飞回去”也没用。
他甚至亲自帮雫开了院门,推她进去,这才手撑着门扉,给她做最后的叮嘱:“从明天——哦不对,已经是今天了,从今天开始无论你听到什么奇怪的议论都不要去关注。”
“奇怪的议论?”雫本来是要从止水手上抢门板,突然听了他这些话,抢门板的动作顿时一停,“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吗?”
“事到如今,再奇怪的事发生也不足为奇。”止水说着看向雫手上的绷带,“我去帮你请几天假吧。”说完他又取消了这个决定,“算了,你家跟班肯定早想到这点了,我就不操这心了。”
雫总觉得他这话里有莫名其妙的揶揄味道,瞪他半天也不见他准备解释,只好抛开这点,在止水收回门扉上的手时拽了他一把。
“嗯?”止水回头看她。
雫脱口而出:“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次换止水愣神了。
他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带了些苦味的笑意,稍稍闭了闭眼睛,接着爽快地笑起来:“如果有,你一定是我寻求帮助的第一对象。”
“骗人!你的第一对象绝对是鼬!”
“好吧,那就是除了鼬以外,你是第一对象。”
“……太无情啦!!!”
止水不再说什么,笑着转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他要去的方向在波风宅的东边,距离天亮还有不少时间,但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变色了。
——很多年后回过头来,她还会想起这个夜晚。
雫就这么看着止水朝着破晓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去。
他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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