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顾尉官与第五艺学,枣红骏马走在去城南能仁寺旧址的路上。
马儿行得慢,一大一小两人久久无话。
尉官面色冷冷的,灵筠望过去,只看到她轮廓不复往昔柔和,有些绷紧的硬,不知眼里是何种神采。
约是感应到她的视线,尉官低头看了眼。
小人缩回氅中,蔫头耷脑。
尉官确实不高兴。
若邪魔因她逃出饿鬼界,在人间播种疾病和晦气,尉官生她的气也是应该。
她忘了和老梅的约定,致使老梅将她诱入饿鬼界,引出一番令老狐狸也直呼麻烦的乱子。
灵筠心中发涩,于是把脑袋藏得更深。
“我,咳……”不知为何难以启齿,顾西章清清嗓子,“我昨日去府上接艺学之前,曾和临安来的使者见过面。”
“嗯?”
“那使者应是艺学翰林院的同僚。”和十岁出头的小人正正经经说起同僚,顾西章反而全无为难,“自称第八铭。”
“哦……”不认识呢。
“如云老板所说,他的确请托我一件事,和艺学有关。”
灵筠默默听着。
“我拒绝了。”
“诶?”
“我轻视了使者的忠告,也小瞧了艺学面临的危机。”顾西章说,“拒绝第八灵台郎的请托,连累艺学夜间奔波,是我的疏忽。”
形意楼老板云白口中的“饿鬼界”,是昨日清晨第八灵台郎预警过的灾厄。
或许碍于本朝诡怪禁令,第八铭并没有说清楚是怎样的灾厄,只隐晦地表示若让小艺学独自一人,恐将被不法匪徒掳走,请求顾寺丞寸步不离小艺学。
顾西章着代繁与一干亲兵严守艺学府,未料想第八铭难以明说的匪徒并非出自人间,而是潜伏在饿鬼界,更能在半梦半醒间,将人的神智乃至身躯带去那地方。
饿鬼界——
据云老板的形容,是一处充满邪祟鬼蜮的幽冥之地,称其为另一个世界亦无不可。
寻常人到不了那里,到了那里的人往往也无法回返人间。
那阴暗幽冷的饿鬼界,到处是想把人生吞活剥的恶鬼。
小人向云老板复述梦境时,云老板的面色数次变化,最后意味深长地说:“能回来,是有两下本事,也是你运气好。”
“要是回不来会怎样?”顾西章问。
“还用问么。”云老板翻个白眼,“世上就再也没有她这个人了。”
念及于此,搂紧怀中小人,顾西章干干脆脆地说:“是我的错,我很抱歉。”
……
……
前朝大显的六朝古寺能仁寺现下是一目了然的荒地。
三日前,能仁寺旧址仍是莽丛葱茏,野草苍茫。
昔日殿堂屋宇、亭台楼阁在蛮金铁蹄下毁之大半,另一部分,则因人迹罕至而被及人高的野草埋没。
除去野草,处处可见断壁残垣,能仁寺的根基由此展露。
是一座结构恢弘严整的寺院。
前方隐隐传来话声和女子的笑声,顾西章携小人下马,牵手走进荒寺深处。
尽头一堵依稀可辨彩笔佛绘的墙后有口水井,云白和梅老叟在井边抵膝而谈。
梅老叟年逾古稀的模样,苍老但如老梅般矍铄。披宽袍、着阔袴,神态安详时,两袖清风间自有一派仙风道骨。
“吾乃梅覆水。”梅老叟以此开场。
与传说相去不远。
覆水梅是六百年前刘宋朝时期落地生根,只不过所种之人是寺内僧人亦或刘宋国主,因年代遥久,已不可考证。至于“覆水”之名,想来也未必是刘宋国主所赐。
日日谛听沙门众僧念经诵佛,日日经受香烛熏陶。自哪一日起,覆水忽然有了“晨钟暮鼓”的概念,如今自称“梅老叟”的老者无法具体说明。
“钟声响起,便有信众来上香。口念‘供养佛、供养法、供养僧’,又在合掌时诵念‘供养一切众生,愿此香华云,遍布十方界’。”
六百年风风雨雨,僧人来来去去,佛法长盛不衰。梅覆水也曾以为他会一直听着晨钟暮鼓,将梅香传遍金陵十方界,直到再也开不了花,长不出新叶。
剧变一夜来临。
以当朝历法,应在四十多年前,亦即蛮金南下肆虐时期。
能仁寺接收流民,也藏匿后来招致蛮金铁骑的将士。
“被砍了。”梅老叟掩面痛哭。
蛮金兵踏平了能仁寺,在大殿后发现了一株结金花的老梅。
蛮兵中也有附庸风雅之人,惊奇于江南风水竟能养出这样的金花梅。
虽心生喜爱,那喜爱却充满毁灭欲和掠夺欲。
“把老梅移去上京,献给大可汗!”蛮金的将领这样喊着,当即命人寻来锹具。
老梅繁枝广茂,蛮金兵削去粗细花枝。但老梅已发两株,非同一般的庞大,即使削去花枝,还是不能完全放入载具。
蛮金将领索性找来斧头,生生将老梅砍作两半。
“疼啊。”梅老叟喃喃念着。
梅耐寒,即使移植到北方,依然在酷寒之地顽强生存下来。
但是疼啊。
根与主干分离,很疼。
相去万里,时时刻刻的疼时时刻刻提醒梅覆水,主干还在遥远的南方。
那年大可汗亡故,趁上京混乱,梅覆水寻着机会,于一个深夜化作人形悄悄离开。
跋涉四五年,终于以归正人的身份回到金陵。
然而昔日香火旺盛的能仁寺遍地废墟,僧人们纷纷还俗,主干亦不知去了何方。
梅覆水便在金陵城外荒芜山丘安顿,开辟梅园,搜罗天下梅花,期冀有朝一日寻回自己的主干。
“你又是如何寻到那老梅呢?”梅老叟和蔼地问小人。
“是听说能仁寺有庇护弱小精怪的梅神仙,就来看一看。”
“庇护?”云白冷笑,“它一株无根游梅庇护得了谁?都带去饿鬼界了。”
“诶?”
“深井通饿鬼界。老梅主干想必是被蛮金兵投入井中,变作饿鬼界一员阴灵。在那地方呆久了,老梅饥肠辘辘,便想方设法诱人前来,然后带回饿鬼界吃掉。就比如对你。”
老狐狸眼望小人,咧嘴呲出尖牙。
“先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找不到根,要你帮忙。你若找不到,它便以承诺为因子,夜半带你去饿鬼界!”
“才不是呢……”
“不可能!”
躲去尉官身后的灵筠和倏然起立的老梅异口同声。
人间严禁玄法鬼怪之事,精怪们已无立足之地,所以任何庇护之所都可成为救命稻草。
然而去了饿鬼界,要么被恶鬼游魂吞噬,要么被同化,丧失神智,沦为邪魔。
“是与不是,带那老梅回来一问便知。”
两人——狐狸化成的女子与老梅化成的老者先后跳入井中。
他们去了很久。
晚霞灼红西方半边天,浓郁的梅香袭近鼻端。
“好香啊。”小艺学深深吸气。
井中浮出一团千万点金芒,却令小人骇然后退。
——“你,逃走了。”
——“爷爷,来找你了。”
那老梅抖动枝条,竟似要扑向小人。
幸而紧随其后的梅老叟抱住主干,再其后的老狐狸则在主干点了几下,轻一推,让那挥舞枝条的老梅定在原地。
“交给你了,小艺学。”云白向小人说罢,朝梅老叟一点头。
梅老叟蹲在地上,眨眼间,浑身冒出千万条蔓须,深植雨雪浇软的土壤。
见此景,顾尉官即使面上神色不动,脚下却不由自主小退半步。
灵筠这时上前,“需要我做什么?”
“绘画艺学不是画画的么,画画吧。”
灵筠点点头,打开行箱。
迎着云老板玩笑意味的打量,顾西章点起火把。
观察良久一分为二的老梅和梅根,小人闭目默思一瞬,胸中便有成梅。
第五艺学信手起笔,走势迅疾。
一笔从主干落到根部,狂乱摇摆犹似疯魔的老梅忽然安定下来。
金色花瓣簌簌而落,有的落入井口,多数团于梅根处。火光照应,金色梅花也忽然间发散光芒。
光芒笼罩老根,继而没入树皮皲裂的缝隙。
肉眼可见的,梅根长出主干,一株,又一株。
是六百年自行分株的老梅。
纸上,第五艺学绘下曲折枝干。
眼前,主干伸展出曲折枝干。
纸上,蘸饱浓墨的笔毫画出一道道细干。
眼前,曲折枝干弹出一条条细干。
纸上,花枝有长有短,有曲有直。
眼前,花枝有长有短,有曲有直。
风吹来,吹落一树梅花。
风吹去,飘落的金花悉数缀上梅根新长的枝干。
纸上老梅成型,眼前覆水梅合二为一,金梅花散发出令众人沉醉的浓香,小人长长吐气,抬手抹去额头细密汗水。
云白问:“成了么?”
小人摇头:“尚未。”
她离远,看看画,又看看老梅,再看四周,“还少了些东西。”
回头看尉官手上正绕弄着一根野草,灵筠灵光一现,从尉官指间取来野草,挤出墨绿草汁,又用细笔蘸着草汁在梅根添了几丛草叶,这才收笔。
“成了。”
虽是梅花盛开的寒冬腊月,有一丛绿草在老梅的庇护下茁壮生长。
于是在众人眼中,覆水梅四周也长出了葱郁绿草。
夜风清冷,生机悄然而勃然地焕发了。
……
……
余下的事有云白和第八铭处理,或在荒寺旧址新起禅院,又或另做安排,这些与疲乏的第五艺学无关。
马儿得以慢行在归途。
虽说经历奇遇,眼见话本传奇般的妙景,顾西章心情比来时轻松,因小人不停说着话,显然抛下了先前的不快。
“尉官。”
“嗯?”
“我很开心呢。”
“为何?”
“尉官若是应承了使者,回临安前寸步不离照护我,那么就……”灵筠想了想,含糊地说,“不纯粹了。”
“哎?”
“人间无立身之地,老梅想庇护无处可去的灵魂,带精怪等去饿鬼界。我想是老梅头脑糊涂,并不知觉在害它们。云老板却说是老梅愤怒仇恨,曾经熏陶的供养一切众生的善念不复存在,故意引诱精怪,吞食它们。”
“虽然已经有精怪返回了,但我也把云老板的说法记在了心上,恐怕好久忘不掉。”
“就像我作画时被人撞了一下,手一抖,将墨汁滴落画纸,固然有法子清理,或粉饰遮盖墨迹。可我心里清楚,那一处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起初空白无瑕的状态。”
“纸不干净,也就不纯粹了。”
尉官若是应下临安使者的请托,寸步不离地照看她,那么她就分辨不清尉官的心意是出自本心,还是出自履行承诺的责任。
还好尉官拒绝了。
虽然拒绝了,却在细微处关护她。
尉官心意是纯粹的,不受他人影响。
小人的措辞能力有限,尚无法将心底所想完整诉诸于口,到后来只有左一声右一声的“尉官”,顾西章却奇特地领会了。
“灵,善也。均,平也。灵筠,善评理也。”
“尉官捉弄我。竹子‘筠’没有平的意思啦。”
“哦,是么。”
“是的呀。”
“小灵筠。”
“嗯?”
“尉官说是就是。”
“嗯!尉官说是就是!”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