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椒不喜欢人族, 认为他们只是一群大地上贪得无厌的虫子。
他却一直都知道父亲的心有多么柔软。
莫与争说到最后唯剩两三叹息。
“结局如何, 都交给他自己来决定吧。”
温文尔雅的俊秀书生将折扇摆在桌上,红椒看着扇子柄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红色斑点, 久违地感受到了一阵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寒冷。
他一双短粗的小手努力抱住了莫与争的腰, 试图从中汲取些许温暖。
莫与争轻柔地抚摸他的发顶:“又有人来了。”
怀中的小崽子抬起脑袋,往门外看去。
他注意到坐在柜台后边的驼背老人小心翼翼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见几人没有反应,才慢悠悠地让躲到后厨的小妖怪们赶紧出来接客。
“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小妖怪们互相推搡着,最后两个修为最弱的被挤了出来,不情不愿,瑟瑟发抖地走到门口迎接新来的客人。
角落里。
刘玉奴再次道过谢后便拿着莫与争给她的刀刃, 变成个佝偻的小老头飘飘然上了二楼。
蔡修现在酒劲上头, 耳朵和鼻尖都是一团殷红, 他趴在桌子上,视线追着飘然而去的刘玉奴背影,然后缓缓挪到身旁的这对父子身上。
“嗝。”蔡修张嘴打了一个酒嗝,“你长得和你父亲真像啊。”
红椒看见他满脸傻兮兮的笑容, 已经完全没了之前被一屋子妖鬼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蔡修伸出手想来捏捏这个可爱小家伙的脸蛋,手伸到一半又被红椒拍开:“阿父,这家伙醉了。”
“这就是酒壮怂人胆了。”莫与争笑了两声,神态与以往并无差异。
仿佛红椒一瞬间感觉到他身上的怪异都不曾存在过。
莫与争眉容敛色。
他一直让自己在几个孩子面前保持着不怎么正直却还算良善的形象, 不得不说这其中有许多自己刻意造成的误导——
酒家的门响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门槛上。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高声叫喊:“小心些!小心些!”
他走在前边,倒退着慢慢地走进来, 而在后边,有四个人抬着一个通体乌黑的棺材小心地跟着进来了。
“那是什么,好长一个黑柜子?”蔡修醉醺醺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眼前早就花成了一片,而方才那个高声呼喊的男人听见他完全没有掩饰的声音时,回过头很是不满地瞪了蔡修一眼。
莫与争好脾气地替蔡修向这个男人道歉:“书生莫怪,我这侄儿喝多了酒就爱胡言乱语。”
今天来到这个妖怪酒家的第三个书生点点头,指挥着那四人将棺木放在大堂的边角处:“在下姓刘,名子固,从海州来;不知先生是何处人士?”
他走过来行礼,坐在方才刘玉奴待过的位置上。
蔡修一张嘴就想说什么,被眼疾手快的莫与争施法闭住了嘴巴。
红椒看得眼皮直跳。
只听莫与争用着他那惯来温柔的声音语调说:“在下姓萧,蜀地人,这是我的侄儿姓蔡。”
他捏捏崽子的脸:“这是犬子。”
红椒鼓鼓脸:“阿父,椒儿困了。”
莫与争冲着才坐下来的刘子固歉意地笑了笑,站起身。
他才站起来,就有一直躲在旁边的小妖怪上来献殷勤,一个热络地搀扶着走路七扭八歪的蔡修,另一个弓着腰为三人引路。
刘子固看着几人上楼,小二甩着抹布走下来,仿佛经了一场大难一样满头汗水。
他们脸上的殷勤神色早就褪了下去,刘子固隐约可以听见那两个小二在说着些什么:
“瘟神......”
“......可怕......”
“总算是送上去了......”
他们看都没看刘子固一眼就匆匆从他身边小跑过去,生怕后边会有什么东西追上来似的。
刘子固突然被勾起了好奇心,只是这两个小二已经走远,他也不好意思追上去询问。
他从家中带来四个随从,其中一个跟柜台后边的老鳖精说了几句话,走过来:“少爷,店家说今日住进了一家官眷,现下只剩一间房了,您带着青松去歇息,我们几个在大堂中守着老太爷将就一晚。”
“辛苦你们了。”刘子固拍拍他的肩膀,带上那个名叫青松的随从往楼上走,负责招待他们的店小二双眼无神,眼白大过眼黑的部分太多,看上去像一条曝晒太久的咸鱼。
他并不像之前为“萧先生”服务时那么热情,敷衍的态度溢于言表。
刘子固不欲生事,便按住了正要打抱不平的青松,从店小二手上拿过房间钥匙,推门进去。
这家酒家处地偏僻,建筑装潢却还算精细,一个卧房中间摆着一张小桌,床边有个柜子,柜子外边又有一张往外开的小窗。
点上油灯,刘子固总感觉这房间里有股莫名难闻的气味:“去把窗子开开,散散风。”
青松依言打开了窗。
此时隔壁的醉鬼撞到墙上,滚到地上,“哎呦哎呦”的呼痛声从大开的窗子外边飘进来。
刘子固神色稍显不愉,正准备去隔壁看看情况,就听见在下边见到的那个小孩的声音。
“阿父,那平阳县令真的会对家人动手吗?”
“若他经此一遭噩梦之后,仍然没有丝毫悔悟,那么他眼中的家人就都会变成要害他性命的恶鬼;他会拿着那把刀砍杀自己眼中的恶鬼,直到他那可笑的骄傲膨胀到最大时,才会猛然惊醒。”
“......太可怕了!”蔡修揉着刚才撞到的脑袋,把自己缩在一个角落里,指着莫与争,脸上的酒红颜色更深,“呜呜呜......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我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不要再吓唬我了......”
“阿父,他为什么还没有睡着?”红椒嫌弃蔡修吵闹,让自己没法静下心来跟父亲说自己想说的话。
莫与争半开玩笑地说:“很多人人喝醉酒了之后就会变得啰嗦,我从前有个朋友一喝醉就爱唱歌,唱得比驴子叫还难听;他现在只是喝醉,精神还是很足,你既然嫌他聒噪,不如给他一下,让他晕过去不就好了?”
红椒抬起爪子放在眼前看了一眼:“我真打了?”
他看着莫与争,猜测父亲是否会阻止自己。
莫与争面不改色:“打吧。”
红椒沉默了一阵,把爪子收回去,最后还是用法术温柔地让这个张着嘴巴乱嚷嚷的醉鬼睡过去,还不忘把他搬到床上改好被子。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莫与争说道。
装模作样得太久,纵使是经历良多,经验丰富的老父亲也会觉得心累,他早有在崽子们面前退下伪装的准备,只是一直在等待着恰当的时机。
红椒眉间略有愁色:“有,但是隔壁还有个家伙在偷听。”
站在窗子旁边静心听隔壁声响的刘子固胸口“咯噔”一下,顿时寒毛直竖。
却只听隔壁的幼童用一点儿也不孩子气的语调,平静近乎冷漠地说:“他们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了,竟然还有心思在这儿听墙角。”
“他们只是普通的凡人而已,又没有能预知未来的能力,人族对于自身危机的预知总是不如旁的种族灵敏。”
男人好听的声音停了停,刘子固听见他低低笑起来:“你今日倒是心肠软了很多,还想要提醒他们。”
“因为阿父不喜欢看到死人。”
红椒哼哼着:“我才没有心软。”
他依旧是不喜欢人族。
但是从很久很久以前,被父亲和哥哥捡回家去,从书里学到许多从前没有听闻没有见识到过的东西,再看着父亲把这些珍贵的知识传授给人族之后,红椒就判断出莫与争是真的很喜欢那些人类了。
明明是一群会带来父亲最讨厌的纷争的,欲壑难填的家伙,却总是能从父亲这里得到特殊的关怀。
让红椒都忍不住嫉妒。
“您知道那个老人死讯的时候就很伤心,后来他的孙子也死了,您就把他埋在山上,那条长命锁也跟着一起下葬。”红椒犹记得自己曾经还因为莫与争送给姒初的长命锁而吃醋,软磨硬泡地从父亲那里讨来属于自己的一条,被他吞在腹中,从来没有向谁展示过。
他话中说的老人自然就是莫与争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第一个人,脸皮格外厚,并且成功将厚脸皮遗传下来了的老首领酉潄。
莫与争发现自己再想起这个名字是,他的面容也已经模糊。
“他们总是要离开的,我伤心,是因为习惯和礼仪,更因为我对他们是有过感情的。”莫与争发现小崽子终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不介意地引导着,“我们总是要分开的,我会为每一个离开的生灵而伤心难过,但这并不包括那些我所厌恶的家伙们。”
“那些作恶多端的,无论是人是妖,是鬼是神,都没有能安心活下去的资格。”
莫与争敲敲墙壁,房中的声音早已被隔绝,而隔壁被预言了将有“大祸临头”的主仆二人仍在惶惶不安地想要再听些什么,只是始终都不能再听见隔壁有声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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