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甚。
广袤的荒野之上, 唯这一家二层酒家孤独耸立, 灯细如豆。
酒家之中,三个壮年汉子在询问过店家之后, 把桌子拼在一起, 垫上草席薄被,就这么守在棺材不远的地方。
酒家老板耗子精也不敢像往常一样把店开个通宵迎送鬼客, 让一只兔子精留在店内看守,又带着其他妖怪小鬼钻进了粮仓里。
他们不是没家可回,实在是——不敢乱跑呀。
万一二楼的那位就等着他们行差踏错,好有借口把他们全都捶成饼饼呢?
二楼上的父与子进行了一场颇具深度的交谈。
谈完之后红椒感觉自己的认知观念有一角轰然崩塌了。
父亲没他认识中的那般良善,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可以......红椒还是希望父亲能心肠强硬些, 没必要太过善良, 这样才是最好的。
蔡修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睡得很熟。
隔壁的那对主仆面面相觑心中没底。
莫与争抱着崽子住到蔡修另一边的房间里, 熟练地把红椒扔进水里洗了洗,然后裹上绵柔的里衣放进被窝里。
小蛇在被子下边拱了两下,探出脑袋:“阿父今晚还要睡吗?”
不说女鬼对平阳县令朱铄的报复,刘子固等人抬来的那口棺材也有好大的热闹可看。
活人死去, 若最后一口气没能顺利散去,反而被其他带有灵性的生物所惊扰,或者在某个极阴之地埋藏百年,就会从普通的尸体, 变为僵尸。
这座酒家之中遍地都是“有灵性的生物”,刘子固等人抬棺路过此地本就是件倒霉事,没在天黑之前走到下一个镇子, 还直直住进了这个满是妖怪冤魂的地方,运气已经没法单纯地用一个“倒霉”来形容了。
“楼下待会儿怕是会起尸。”莫与争脱去外衣,也躺到床上,把崽子往里边挪了一下,“不过他们在遇见我的那一刻命运就已经改变,今夜的小波折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有惊无险,再无丧命之危。”
他风轻云淡地说完,把儿子搂在怀里,轻轻拍打幼小的后背,从喉咙中缓缓淌出低哑轻柔的摇篮曲,红椒双手蜷在胸前,困顿地闭上了双眼。
莫与争放下床帘,将自己完全笼罩入黑暗之中。
明夜月。
满月的冷光映照大地。
狐族自古以来就更受太阴月神的偏爱,族中亦有久远的拜月传统。
一抹雪白的身影在夜幕之下灵巧穿梭,他身后九条尾巴似云般随着身体的动作上下摇摆颠簸。
他眉心处有一朵冰蓝色的花。
“涂山喻”终于又找到了外出的机会。
距离诸侯纷争,割据天下的乱世已经过去千年之久。
曾经呆萌可爱的赤狐少年已经不在,而那位以女子之身称王,最终在自卑与自负交杂折磨之中变得愈发疯狂的少女,带着整个国家倾覆于历史之中的周炽连尸骨都已经化作湮粉。
莫与争的意识跟在他们身边,将这一段他暗中助推的历史永远封存。
他没想到毁容后的周炽会变得如此疯狂,在不可避免的年老之后竟然想到了要拉着涂山遥给她陪葬。
单纯的小赤狐被她诓骗着主动走入了陵墓,从此封存在深暗的地底。
莫与争没有去探查他是否还存在着生命迹象,而是从本来就没法困住自己的禁制之中离开,去到青丘,将这一切告知长辈。
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
临城在九尾狐族的愤怒之中毁灭了,周姓族人只剩下旁枝的两个少年逃了出去,而帮助他们出逃的——是武陵。
武陵一直在寻找进入苍山的方法。
莫与争回去之后就请地母帮忙,把整座山都挪走了,而在神庙之中的祭司家族们,也在一场内讧之后元气大伤,现如今被他们所供奉的神明挪到世外之境,相处得反倒和谐了不少。
而再次失去“父亲”线索的武陵气得让瘟魔在大地上掀起比之前更重百倍的瘟疫,后来被观月追着啄了一顿,躲进魔域再也没有出现过。
莫与争在月下疾奔。
背弃主人的草妖碧晏曾化作凡人入临城王宫之中,对当时已经登基为临城王的周炽进献谗言。
莫与争不知道她背后是否依然由武陵所操纵,他这具狐狸的化身在青丘潜心修炼多年,今日终于又感知到了从魔域之中泄露出来的黑暗气息。
身形矫健的巨大白狐越过苇塘,朝着他本尊今日寄宿的荒野酒家的方向前进。
在床帐中状似熟睡的莫与争眼珠动了一下。
隔壁的隔壁刘子固主仆坐在床边,久久无法入睡。
从风中传来的,让人心生恐惧的交谈犹在耳边萦绕不去,房中的灯火昏昏,火苗突兀地闪了一下,刘子固才从呆愣之中猛然回神。
“少爷......”青松脸色发白。
刘子固也满头冷汗:“或许只是那两人碰巧胡言罢了......”心中莫名而来的恐惧与危机感让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个巧合。
“不如把他们叫上来吧,人多了阳气壮,妖魔鬼怪也会生惧。”刘子固一拍手,决定趁着时间还没到后半夜,下去把那三个随从叫上来。
青松欲言又止,双腿抖得像筛糠。
刘子固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若害怕,就在房中等我。”
青松双眼圆睁,两颗眼球瞪得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去,他指着刘子固刚刚打开的房门,喉咙里“咔咔”地响了两声,双眼一翻,晕倒在地上。
刘子固见青松晕了过去,他吸进肺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慢慢地扭过身子,他看向门外。
店小二曾说他们对门住的是从平阳县来的官家人,此时对面房间的房门已经大开,有个手中提着什么东西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身子不停地抽搐着。
或许是察觉到了有人在看着自己,那男人抬起头举起刀,刘子固被他的举动吓得双腿一软滚在地上,与此同时,他终于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血腥味。
“嘻嘻。”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突然响起了女子的嬉笑声。
各自站在两边房间门框后的两人都浑身一颤。
刘子固慌张地看向四周,试图找出声音的来源;而举着到,双目赤红,脸上笑容无比癫狂的朱铄像是刚刚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一样,他疑惑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长刀,身上的血迹。
狂笑的嘴唇逐渐拉平。
他颤抖着看向房间内,借着从窗户投进的月光,看清楚了房内的惨状。
他的管家,夫人,子女,随从。
全都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房中到处都是劈砍的痕迹,墙上满是走投无路的人们用力拍打时留下的血痕。
而朱铄只记得自己从那个奇怪的梦里醒过来之后,猜测了一下到底自己生命时候得罪了那位大神,并且指着天发誓将来必定会用心供奉被他无意得罪过的神明,同时也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将那个胆敢到地府告状的妓//子挫骨扬灰。
而他思索了没多久,就有一个老人进来,自称是这里的土地公。
声称那女鬼告状不成,已是恼羞成怒,正要来取朱铄性命,而自己受了地府的指点,要来助朱铄杀鬼。
“只要拿着这把刀,纵使百年的恶鬼也可斩杀。”土地满脸堆笑,轻飘飘捧了几句朱铄最自得的“功绩”,把朱铄捧得自信心急速膨胀,拿着长刀,坐在床前只待恶鬼上门。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看见有许多女子的魂魄朝他冲来,个个脸上都带着怨恨,衣不蔽体发髻散乱,伸长了指甲朝着朱铄抓来。
朱铄抬刀就砍倒了其中一个脸自鼻孔处上下裂成两半的的女鬼,将众鬼吓得到处乱窜,而朱铄又怎么会错过这个让自己的经历再添一分传奇的机会?
他在房中追逐这些女鬼,而土地公则大喊道,他已经帮朱铄守住了大门,不过这些女鬼身世可怜,若朱铄有心放过她们,那他也可以现在将门打开了,放她们出去。
朱铄则是大笑着回应:“土地公万万不可放她们走脱,今日本官非得让这些蠢物见识见识我的厉害不可!”
说罢便将满屋恶鬼斩杀殆尽。
记忆渐渐复苏。
朱铄不可置信地看着满地横尸,长刀掉在地上,沾满鲜血的手抓住了胸口,脸色铁青,泪水从双目中源源不绝地淌下来。
他对面的刘子固只能看见那个提刀男人背对着自己,僵硬地站在那里,然后他哀嚎了两声,便倒在地上,身子抽搐着没了声息。
而空荡荡的走廊上,又传来女子空灵畅快的欢笑声。
刘子固很想逃走,奈何自己的整个身躯都已经无法动弹,身下一股热流缓缓流出。
刘玉奴从空气中缓缓显形,看着地上被吓得失禁的刘子固,说:“奴只是为了向那平阳县令报仇而来,不会伤无辜之人性命。”
刘子固看着俏丽的女子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来:“小......小生无意冒犯姑娘......”
还没等刘玉奴再说什么,楼下忽然传来几声惊叫,随即就是重物被掀翻在地的巨大声响。
刘子固才刚刚放下去一丁点儿的心脏转瞬又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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