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最安静的包厢, 也难免会听见一些从娼馆内部来的嘈杂声响。
莫与争冷着脸把贾鸨母叫来伺候的人都赶出去, 自家的小胖崽子好奇地戳着桌子上花朵造型的点心。
“这个可不能吃。”莫与争把点心拿开,告诫儿子, “这种地方的吃食大概率会放些不太好药物, 不能吃。”
“哦。”红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地坐在一边开始研究椅子上的雕花。
莫与争也坐下, 抓起他的一只手摸了摸骨。
红椒的年纪已经不再倒退,有开始重新生长的迹象了。
放下崽子的胖爪爪,莫与争松了一口气。
“公子。”有人从外边敲响了房门。
红椒头一抬:“是那个姐姐。”
“请进。”莫与争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作,细候推门而入,冲他屈膝一礼。
这个姑娘无疑是年轻的, 美貌的, 娇滴滴像是才打苞的杏花, 按理说这种样貌的美人只要皱皱眉,就会有无数男人前赴后继地为她解忧。
可细候却是从来都不怎么喜欢这个表情的。
她艳丽妩媚的眉目透着一股子刚强固执,嘴角也是常常平直冷漠地拉着,仿若花朵枝干上长出的尖锐毒刺。
“公子要见我?”她从来不自称现在女人们为了表示柔弱温顺而演化数来的“奴”或是“妾身”, 而是大大方方的“我”字。
莫与争对这个满脸倔强,哪怕必须屈膝行礼也将腰杆挺得很直的女孩子产生了一丝赞许:“我请你过来,只是为了答谢你看顾犬子。”
“他一个小孩子到处乱跑,是个人都会忧心他的安危, 不过这世上不做人的畜生太多......”细候摆出了她认知里最为庄重端正的姿态,“若是天不作美,让他遭了什么不测, 到时候就算后悔也晚了。”
她本想直说让莫与争今后都看好自己的孩子,省的将来出了什么事后悔;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却又换了一种更委婉的说辞。
莫与争心中笑意更浓:“多谢姑娘提醒,此番是我疏忽,日后再不会了。”
细候见他认真地道歉,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因为自己出身娼馆就看不起,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略微扭捏地说:“公子有防备便好,时候不早了,我先行告退。”
“姑娘稍等。”莫与争开口挽留细候,“我方才听闻姑娘并不是在这里挂牌的,为何不干脆离去呢?”
细候脸色一白:“我知道你们这些文人士子都把这地方当成上不得台面的脏窝子,但于我而言,这里却是目前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细候不是贾鸨母的女儿,却因为她的贪念遭到拐卖,如今连家在何方都不清楚;却又因为贾鸨母的一时好面子而保留了良民的身份,才能在这个地方活得没别的姑娘那么身不由己。
但她除了这里,已经无处可去。
若是能有个让自己安身的地方,细候早就走了,只可惜她年纪还不到能立女户的时候,赚来的银钱也为了得知家乡的地址而全部交给了贾鸨母。
没钱没地,又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弹个琵琶唱个曲子以外,她也就会绣点粗糙的花样,细候明白如果自己真的赌气离开这里,是很难活下去的。
这个时候已经很少有女子独自出去摆摊做工了,除非她身后有宗族家人支持,而她本身又是个不受夫家约束的人。
“我目前无处可去,只能暂时留在这个地方了,反正她也奈何不得我。”细候双手插着腰,随时都准备好了跟贾鸨母比比谁撒泼撒得厉害。
莫与争看出她心里有些恼了,便神色温和地说:“我并没有看低你们的意思,只不过我略微知晓一些相面占卜之术,看出以姑娘的面相,不该流落在此,方才有些困惑,方才是我言辞不当,这就向姑娘道歉。”
细候脸上又开始火烧一样,冒着热气:“不怪公子。”她不该把心里的怨怼恼怒牵连到无关之人身上的。
她心中羞愧,主动坐下来,手指绞着袖子:“不知公子方才所说相面之事......可否、可否能告知于我?”
“这有何不可?”莫与争抬眼,整个人的气质瞬间转换。
若方才的他是个微服风流的闲散公子,那现在就是莫名疏离于人世的隐逸高人。
红椒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突然花掉了,不然怎么会看见父亲身上突然冒出来一层似有似无的白光呢?
小胖子觉得这样的父亲很眼熟,但自己想不起在哪里看见过,只是脑子里隐隐约约有个印象,好像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这样浑身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父亲一样。
莫与争发挥了自己身为纯阳弟子的忽悠,不是,发挥出了他作为道教弟子的专业功力,三言两语点出了细候自幼与父母分离,如今身陷困境,有虎狼般的恶人从旁相逼的处境。
把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忽悠得连眼睛也忘记了眨:“先生真乃神人也!”竟然连自己小时候不服贾鸨母的管教,偷偷往她茶水里下泻药的事情都知道!
嗯?
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
说嗨了上头,一时嘴上没把住门的莫与争,他险些顺嘴就把自己从细候生平中看到的其他隐私秃噜出来,他咳嗽两声,打断细候渐起的怀疑:“我观你父母宫高圆明净,他们该是都还在世的,而且生活富足,只遗憾于膝下无子女奉养......”
细候听他说自己父母健在,心里既是酸涩,又是欣喜,可又听莫与争说父母无人承欢于膝下,她满腔的悔恨难过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是儿不孝,十余年来,不能奉养双亲,反倒要他们为我担惊受怕。”
她双拳渐渐攥紧:“糟心的老黔婆,黑心黑肺喂狗还要倒贴香油钱的下作东西!”
她强忍泪的模样如果放在外头,定会有一堆人争着来安慰。
莫与争与红椒父子两个都不太有这方面的神经,静静地看着细候边骂边哭,在桌子上挠出道道抓痕,还挺有闲心地剥起了街上买的炒瓜子。
等细候发泄完了自己的情绪。
她用帕子擦擦脸,强笑道:“让公子见笑了,我久寻父母消息无果,今日乍闻,一时间难以自制,还望公子见谅。”
“人之常情而已,无妨。”莫与争告诉细候,她的父母如今在北方的云州州府定居,府城城东永安巷,门口种了一棵银杏的那家就是。
“公子大恩无以为报,若有什么我能为公子做到的,我必全力以赴。”
楼上的包厢一直安安静静的,贾鸨母最得意的两个“女儿”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细候进去之后也没发出什么她期待中的响动,可把贾鸨母急得心肺都焦了。
好不容易看见双眼通红的细候出来,贾鸨母立刻迎了上去:“如何,公子可说了要纳你作房里人?”她眼光很毒,看出了细候并未与人行过床底之事,以为是这个倔驴哭闹不从,顿时心头火起,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说道:“早让你温顺些了,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顺着他?尤其是在床上,我跟你说呀......”
“闭嘴吧你!”细候凤眸一横,“别拿你那龌蹉下流的念头来胡乱揣摩他人,自己是臭的就恨不得所有人跟你一个味儿。”
“哎哟,还护上了。”贾鸨母不怒反笑,拿暧昧的目光打量细候。
细候从鼻孔里嗤笑出声:“公子只是来告诉我我生身父母的消息而已,他与我的恩义我一辈子记在心里。真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对公子只有感恩之心,除此外再无他物,对了,我现在就去官府取身份文牒,日后咱们不必再相见了。”
贾鸨母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以至于眼看着细候大步走开都没反应过来去拦着,眼看“女儿”越走越远,她狠狠一摔帕子,在背后追喊道:“你这死丫头胡说什么呢你给我站住!”
包厢里。
红椒把涂山喻的几条尾巴绕在一起打了个大大的结。
“你再这样,当心他醒过来不带你玩了。”莫与争弹了弹红椒的小脑瓜子。
红椒嘟着嘴慢吞吞地把狐狸的尾巴捋顺:“阿父,我们为什么还不走啊?”
“还有人要来。”莫与争老神在在,“我等着他过来呢。”
“谁?”红椒疑惑地问。
莫与争眼底的柔色忽然变得冷凝:“一个只敢在背地里搞事情,却连来见我一面也没胆子的小混蛋。”
蹲在窗户下边偷听的武陵从莫与争说他在等人的时候,心就开始发凉了。
他知道莫与争并不喜欢自己,不会把自己向那个讨人厌的小鬼一样放在心上,甚至为了他把自己打下魔域。
魔域终年不见天日,里边除了混乱与杀戮以外,就只剩下能令人发疯的荒芜。
武陵唯一后悔的就是自己在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对着别人露出爪牙,以至于遭到了父亲的驱逐,千百年来在魔域之中孤独游荡。
他执着于追寻父亲的踪迹,却在仅有一墙之隔的时候心生退意,胆怯地不敢站到父亲面前,告诉他自己已经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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