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 临清县县令家中流传出了新的传闻。
就在今日早晨, 失踪多日的县令夫人一身孝服地出现在县衙上,她哭诉着县令被家中的妖物所害, 已经一命归西。
经过一个早上, 任知慧将刘伯玉往日里来往频繁的人家名单都整理出来,又让留下来的从自家带来的仆役将刘伯玉惯用的那几个人都看管起来, 交给道士审问。
随后她换上一身孝服,让最贴心的嬷嬷去给在云州州府做府令的兄长带去消息,而她自己则是带着人来到县衙大堂,以县尊夫人的身份——或者说其实是依靠她任氏女的出身——暂时以看守夫君尸身的借口,将衙役们都调到刘府附近, 以便其他人进入县衙搜寻邪魔留下的踪迹。
为了把动静弄大, 任知慧编出来个妖魔藏在地下害人的故事, 让人将自家后院的地挖了几个大坑。
一方面人多势大,能让那些在暗地里谋算的家伙们有所顾忌,一方面也是想给自己等人出口恶气。
任知慧打算等事情终了,给刘伯玉办完葬礼, 就把他丢进今天挖出来的深坑里给埋咯。
这傻逼玩意儿根本不配别人给他上坟祭拜!
确认过临清县县衙确实有魔气存在之后,莫与争留两只妖鬼在刘府护卫任知慧安全,他带着儿子打算去拜访这两天宿在娼馆里的大油商谢和顺。
风月之地的热闹气氛并没有被刘县令的死亡所影响,男男女女推杯换盏, 歌舞作乐。
只有涂着一层厚厚妆容的贾鸨母看上去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她正与收拾好了行礼要去寻亲的细候拉扯。
“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你怎能狠心抛下我, 去寻那不知到底是不是存在的生身父母?”贾鸨母死死拽住细候,一双三角小眼狠厉地盯着她的包袱,“我年纪大了,只养了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若此时离去,那就是不孝!不孝啊!”
街上的行人不明所以地停下来,又被知道内情的人拉开:“别管那老鸨子的事儿,她胡搅蛮缠是出了名的,你现在帮她,当心日后给她缠上了。”
“我若等你死了,等我也老了,再去寻我那失子的可怜爹娘,那才是真真的不孝!”细候狠狠啐了贾鸨母一口,毫不留情地将她踹开,“你养育我的恩情,我早已还了,这楼中我每日能给你挣来多少银子,一笔一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细候甩开贾鸨母,脸颊到脖颈这一段的皮肤都因为愤怒变得通红:“你要钱,我给了,那些钱能让你下半辈子都过得舒舒服服了,如今咱们之间恩义算是清了,可你别忘了,当年你将我拐走,致使我与爹娘骨肉分离,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她年轻,说话声音又脆又响,连珠似的把贾鸨母堵得没法反驳,细候最后狠狠瞪了地上呆呆坐着的贾鸨母一眼,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萧先生?”她看见莫与争与个道士站在街边,视线落在自己与贾鸨母中间,细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理了理因为与人争执而变得有些凌乱的发髻。
莫与争冲她一点头:“细候姑娘这是要启程了?”
她说:“是,还未谢过先生指点之恩。”
贾鸨母从地上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飞冲过来:“这位公子,快快劝劝我这不懂事的女儿吧,她一个小姑娘,孤身上路,若路上再遇见些什么,那岂不是要叫我心疼死了。”她嗔怒着跺脚,像个小姑娘一样发脾气,只可惜她那张酸橘子一样的老脸让她的撒娇举动倒足了胃口。
观月不着痕迹地把贾鸨母从莫与争旁边挤开:“贫道观你二人面向,并无亲缘关系才对,而这位姑娘也并非风尘众人,莫非你——”他上下打量着贾鸨母,“莫非你拐卖良家女子,逼良为娼?”
“可不敢这样乱说!”
观月的声音很大,贾鸨母生怕别人知道了自己拐卖妇女的勾当,忙提着嗓子否认:“这条街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细候是我收养的女儿......”
细候听她死性不改,嗤笑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其实是你从外边拐回来的呢?不过碍于你背后靠着的刘家,大家都不敢明说罢了。”她本想再放两句狠话,却又怕自己的泼辣把这个仙人般的先生给吓着了,方才作罢。
“先生若无要事,还是少来这种腌臜地方。”细候对莫与争说话的时候嗓音都要变细不少。
莫与争却是有事要问她的:“你方才说的刘家,我怎地没有听说过?”
细候张张嘴,往左右看了看:“......这儿不是说话地方。”
莫与争了然,给了观月一个眼神。
小鹤无奈地对着贾鸨母换上一副好脸色,然后再趁着她傻笑的时候抹去了她这一段记忆。
莫与争带着细候来到白家医馆,医馆的门关着,白狐兄妹都不在。
他熟门熟路地推开医馆大门,让观月细候跟着自己走进去。
在白自明的小院中,听细候将临清县的“刘家”相关的事情缓缓道来。
原来刘家族地并不在这临清县,而是在平阳、临清、丰和三县中央的一处高山之中,他们常年不见外人,却每隔十几年就会有几个刘姓的年轻人或是从文,或是从武,到这周边的三县上做官。
可以说,刘家在明面上只是一个蹲在深山里的乡下村子,实际上早已将这三县之地掌控在了手中。
“如谢和顺那样,生意做到了州府去的大商人,来到刘家的地头上也得弯腰呢。”细候说这些的时候表情有些紧张,“贾妈妈与刘家有些暗地里的交情,她除了开着这么一家馆子以外,还三五不时地从外边带姑娘来,送给刘家人做婢女姨娘什么的。”
“她曾经也想把我送给刘家人,但当时的县令大人为官正直,我从她关着我的柴房跑出来去县衙求助,还叫那姓贾的挨了十板子。”她脸上的表情有怀念,有喜悦,但都随着之后的一声叹息在空气中消散了,“可惜后来不到半年,那位大人便被调走了,新来的这一位刘县令,他是刘家人,虽不再说过什么要拿我回去服侍的话,但与贾妈妈来往得愈加频繁。”
说到此处,细候的表情忽然多了几分纠结:“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是古怪。”
“什么事?”莫与争问道。
细候皱了皱眉说:“我在那馆子里,有个还算说得来的小姐妹,她是为了给爹娘治病,才不得不在贾妈妈那儿挂牌子接客的——上个月她家里人来赎她,头天晚上她来与我告别的时候,告诉我说,最近这段日子千万别往清河边去,有多远躲多远。”
她似是有些害怕,声音发颤:“后来,后来......”
“别着急,来,喝口参茶暖暖肚子。”莫与争鼓励地看着细候。
细候双眼一湿,鼻尖酸涩,抬起茶杯用力灌了一口:“后来我发现她把最爱的那根簪子落在我房里了,于是出门找她,走到县城门口,却看见她一家三口的尸身正被人放在驴车上拉回来......他们都是被淹死的,我那小姐妹还能认得出来,只是她父母早已被泡得连人形都没有了......”
她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侧过身用帕子擦泪。
观月玩着渊微指玄上的剑穗:“姑娘是怀疑,你那小姐妹是被刘家人害死的?”
细候闻言猛地抬起头:“不止是刘家!”
她从凳子上站起身,很激动地大声说道:“不止是刘家!还有那姓贾的,还有那个卖油的!他们背地里肯定在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莫与争轻轻敲了敲桌面,细候翻涌的情绪渐渐回归平静,她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手捂着心口坐了回去:“从我记事起,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姐姐们,除了去刘家的,就没有一个能得了善终。”
她神情低落,絮絮叨叨地跟两人诉说着自己从前认识的姑娘们。
被送去刘家的再也没能回来过;自行赎身离开的总是从这个人世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消息传回;还有那些跟着家人情郎走了的,总是没过多久就会传来一家子的死讯。
“我们只是卑弱的女子,无力与势大的刘家相扛,更没法从这个地方逃出去——上一任县尊大人是个好人,我们不能连累了他。”细候苦笑道,“其实这一次,我借口寻找身世,也没把握自己到底能不能走出临清县去;只是看着贾妈妈平日里待我总有那么几分不同,方大胆一试罢了。”
“若我能从这儿逃走就再好不过,若是没逃出去,也不过是交上一条性命。”她眉眼间写满了倔强,言及生死未知的前路之时,她显然是害怕的,但她即使是害怕了,却依然决绝地要去做这件事情。
莫与争欣赏她的勇气,决定再帮一帮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其实刘县令今早已经死了,也不知消息传到你们那儿了没有。”
“死了?”细候惊讶。
观月插嘴道:“是啊,死了。”
他语气跳脱欢快,意图冲淡这姑娘眉宇间的忧愁:“你可别怀疑,他啊——”拉长着调子,“坏事做得太多,被债主找上门来,给当成个球踢了一晚上,今早起来就断气了,你们这儿离县衙是稍微远了点儿,不过我估计过不了多久也就能听见消息了。”
少年道士的笑容干净清澈,让细候的心安稳了不少:“我只怕贾妈妈得了消息之后,会告知她背后之人,她今日见了我是跟你们走的,若她要找二位的麻烦可该如何是好?”
观月没她那么紧张,张扬无比地挑了挑眉毛:“他们敢来,我就敢让他们全都哭着喊我爸爸,再自己团成团滚回去!”
细候被他无所畏惧的态度感染,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子信任,她垂下头笑了一声:“小道长这身打扮,应是出自长生帝君宫吧,里面都是有本事的人,我本就是卑贱之人,若能挫败刘氏阴谋,豁出此身去也是甘愿的;只不过萧先生乃清贵公子,万望小道长能护好先生。”
观月看了一眼脸上噙着笑,一言不发的父亲,说:“我当然会护好家父,姑娘也莫要妄自菲薄,卑贱的是那些自甘下贱之人,与姑娘可是没有半分相似的,怎可相提并论?”
“萧先生竟是您的父亲?!”细候满脸不可置信,惊呼的模样十分可爱,“瞧着竟如兄弟一般呢!”
莫与争再也绷不住,少年人的活跃似乎也将他一颗沉寂已久的心脏给唤醒,他很有长辈风度地笑着对细候道了声谢;观月愣愣地摸着自己的脸,想着要不要再将自己的外形年纪变小一些,年纪太大不好争宠不说,走出去还要被别人误认为阿耶的兄弟......
他们在白家医馆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白狐兄妹回来,于是莫与争只得先带着两个小的,回租住的地方。
在门口探头探脑望了一早上也没见着人的蔡修,他蹲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白水煮熟的土豆慢慢啃着。
“蔡叔,你干啥呢?”隔壁家的小孩钟馗跑过来跟他蹲一起,手里拿着啃的是个玉米棒子。
蔡修往旁边挪开一点:“你今儿不上学堂的吗?”
“先生病了,咱们放假来着......话说小椒是跟着他父亲出去了吗?我还想找他玩来着。”
蔡修心想自从这愣头小子还没发现自己把青蛙甩了红椒一脸之后,人间孩子都避着他走了。
“应该是吧,我早上起来也没见着他。”
两人正说着话,远远看见莫与争带着一个小道士,一个小姑娘,三人的样貌皆是不俗,走入逼仄的小巷时蔡修甚至觉得自己双眼前的世界都明亮了不少。
“萧哥哥!”钟馗冲上去,“先生今天给我们放假了,我可以来找小椒一起玩吗?”
观月警惕地盯着这个黑皮小崽子,对比了一下他跟兄弟姐妹们的颜值,然后放下心来。
“他没在家里吗?”莫与争走的时候正是大半夜,红椒林长风两个小家伙留在房间里睡得跟猪崽儿一样。
“啥?他没跟先生一起出去吗?”蔡修此时也走过来了,他瞪着眼睛,“我去房里看了,他不在啊!”
莫与争微微闭眼,再次问道:“一个人也没在?”
“不是就小椒一个吗?”蔡修愣了下,一排头,“哦那个狐,那个那个涂山也不在。”
说起“狐”字,蔡修又想起早上过来告诉自己龙王要发大水的那只白狐小姐,可眼下还是孩子丢了的事情比较着急,所以他犹豫几番,最后还是决定等找到了孩子再把这事告诉先生。
先生来历不凡,又他这么一尊大人物在此,曲江龙王怎么也要顾忌几分的。
莫与争等人走入昨晚那兄弟俩睡的房间。
观月抽抽鼻子嗅了嗅空气:“有那家伙的气息,他们估计已经开始怀疑阿耶插手了。”
“他们?!”细候满脸惊恐愧疚,“我......”
“这不怪你,我早就决定了要管这事,无论有没有你,他们都会针对于我。”莫与争并不是很着急。
若是只弄丢了红椒一个,他还会担心那俩小崽子的安危,可他是和林长风一起丢的,身旁还带着涂山喻——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莫与争现在怀疑天道化身想要来个将计就计深入虎穴拔了刘家的老巢。
“胡闹!”莫与争只觉得自己昨夜教训林长风的那一顿都是进了狗耳朵,那家伙完全没有把老父亲的叮嘱放在心上,见缝插针地想搞些事情出来。
自己搞事也就算了,还非拉着他已经被坑过一次的可怜兄弟。
红椒现在还是个真·小娃娃呢!
莫与争越想越气,脸色也不怎么美好。
观月走上来:“气味还不是很淡,他们应该没有走远。”
这个没有走远是他以自己的脚程来算的,只要不是从这个世界的最北端走到人族聚居的中原地带,对常年在外奔波的观月来说,都不算太远。
“我可以现在就追上去。”观月比较担心的是莫与争会把他自己给气坏了。
父亲的年纪着实不能算小了,虽然他不会患有人族老年人常见的疾病,但总是心情不好也很磋磨精神的。
“要现在追过去吗?”
“不必了。”莫与争揉着脑袋上的穴位,“小风不是个做事没计划的人,虽然他总是乱来,但该有的成算还是会有,而且那边还有涂山盯着,等闲魔物伤不了他们。”
这次的魔物来历很是不同寻常,疑似上古时被启皇伴侣枭首的有扈图,莫与争不知道林长风到底晓不晓得这一些,他说是有人密谋造神,而莫与争从其他人那里得来的线索证明了是有魔物想要借助女子身躯复活。
或者说,他其实是想通过以一个无辜女子的身份复活,然后在刘氏族人的帮助之下瞒天过海,借着在县城中广泛流传的,因与夫君赌气要与洛神比美,而投入清河成为河神的故事,从人族那里得到足够的信仰力,改头换面顺势当上清河河神?
仔细想想这种操作也不是不可能。
但前提是没有正好遇到某一家到处闲逛插手别人闲事的家伙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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