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鬼市上的灯火、喧嚣和热闹, 通通与前来借宿的三个书生无关。
他们被小苏带进一个院子里。
“今日我家公子有贵宾前来, 你们——最好还是早些歇下吧。”小苏给他们几人指了那几间房是能住人的,便提着灯离开了。
她原先是想过要借外来人的手离开黑山, 但这三个书生看起来柔柔弱弱, 还不够树姥姥一鞭子抽的;看起来要是想离开,还得与那位被主人礼遇的先生搭上线才行。
像小苏这样的女鬼, 芳年早夭,因为没有出嫁的缘故,尸骨也入不了祖坟,运气好些的,父母出资埋在神庙筹建的墓园里, 运气不好的, 随便山上哪里找个坑就埋了, 连碑都不会有一个,更别说清明中元的香火供奉了。
小苏还记得,自己家中有一兄一姐,两个弟弟, 长兄聪慧,在她死时已是中了举人;长姐美貌贤淑,嫁了州府中的大户人家;两个弟弟是一对双生子,活泼机灵讨长辈喜欢;而她一直都是最不起眼, 最不受宠的那个,探亲路上意外染病死了,就被兄长做主埋在黑山, 尸骨落入树妖姥姥手中,连轮回亦是不能。
她死之前早就习惯了被忽视的生活,重病之时也只是想着快些断气投胎,期盼下辈子能投在个孩子少些的人家罢了。
可这日复一日地,被妖物逼迫着去谋害他人性命......小苏纵使心中本无怨气,也要被生生逼迫出怨怒来了。
“小苏?”
“小倩姐姐!”小苏正满脑子胡思乱想地飘着,一抬头看见身穿白衣,飘逸出尘的聂小倩正站在走廊拐角处看着自己。
她甩灭了手中的灯盏,飘身上去:“小倩姐姐怎么到这儿来了?”
聂小倩笑容温婉:“我有些担心你,你——可别做什么傻事啊。”
她不明白为什么宁采臣会来得如此之早,在记忆里,他明明是在那个喜好美色的叶举人来了的两三天之后才到黑山里来的。
难道自己脱离苦海,与宁郎回家去的记忆竟然真的只是一场幻梦不成?
聂小倩虽然已经是个不需要呼吸的鬼魂,可每当她一开始这么想,就会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窒息感。
“里边那三个人,公子可有什么吩咐?”小苏问道。
聂小倩柔声回答:“这倒是没有,或许也与往常一样吧,只是公子现在出去了,姥姥让我先来探查一番,这三人可够资格上桌。”
她所说的“上桌”自然不是身为客人,被主人家招待了上桌吃饭的意思,而是作为烹饪的食材,摆到桌上去。
小苏闻言,缴着头发说:“里面三个读书人,一个跟一个不一样,姓叶的满脑肥肠,怕只能给小妖小怪的杂烩上一锅;姓白的瞧着倒是个正人君子,只是元阳已失,拿来招待客人勉强足够;而那个姓宁的,呆头呆脑,连看都不太敢看我,身上也没有女人的气味儿,怕不是个上等货色呢。”
听她这么满不在意地对自己心中情郎评头论足,聂小倩心中不悦,于是打算了小苏:“你若是闲着,便去婉姑姐姐那儿看看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我且亲自去看一眼这三人,到时候也好向姥姥交代。”
“姐姐慢走。”小苏没有生疑,在原地目送着聂小倩飘出去了一段,才转身走开。
在黑山老妖的行宫之外。
莫与争见到了在黑山一带可以说得上是赫赫有名的树妖姥姥,也正是他在兰若寺外见到的那一棵大槐树。
“主人。”树妖姥姥外形老朽,弓腰驼背拄着拐杖,脸上笑容谄媚,声音尖细难听,“宴席已经备下了。”
小老太太双目浑浊,莫与争却能感觉到她是在看着自己的。
有扈鸿羽矜持地点了一下头:“先生可愿赏脸?”
“有君盛意,莫敢不从?”莫与争从树妖姥姥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上山的路上,李曼青就跟他抱怨过,这山里腐尸的气味太浓太臭;而莫与争只想说,那些从深渊底层爬出来的怪物们,身上的气味比这个难闻千百倍不止。
看来是天道的骚操作,在重伤自身连累兄弟的同时,也让这个世界产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深渊底下的怪物们——
那个被武陵带出来的,莫与争已经吩咐过要把它给重新丢回去了;而犹在人世中游荡着的这一个,莫与争想要亲自来处理。
他不容许。
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没有理智的家伙将这个世界毁于一旦。
有扈鸿羽的宴席上自然没有摆着人肉。
而那些在他眼中看来是粗鄙的,不识礼仪的山大王们也被女鬼请到另外的厅堂之中。
能坐在正厅里的也就只有莫与争、苗生、树妖姥姥,以及最美貌的几个女鬼而已。
有扈鸿羽几乎是听着长生帝君的故事长大的,自然也知道他与天妃感情甚笃,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到底要不要让婉姑上去伺候,又怕惹怒天妃,还怕帝君无人伺候的话就显得自己这个东道主怠慢了他。
莫与争把他的纠结看在眼中,只能暗叹,当年敢正面直怼自家大祭司的有扈图,他的后代们倒是在经历过几次驱逐之后变得愈发谨慎小心了。
“我不习惯身旁有别人。”
有扈鸿羽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身穿红衣,妩媚明艳的婉姑退下站在莫与争身后,莫与争知道这个女鬼还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也不知她想说些什么,先前上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现在的莫与争已经很少随便看见个谁就拉出他的生平来瞅一眼了,就算是现在追查着在自己眼中必须消灭扼杀的怪物,他也依旧认为靠自己一点一点地去抽丝剥茧更有乐趣些。
有扈鸿羽干巴巴地找着话头子,苗生随便喝了几杯就开始说起醉话,莫与争只是拿酒轻轻沾了一下唇。
他终于是想起来,那个为苗生倒酒的白衣女鬼自己是见过的了。
在黎丘山城之中。
武陵正是拿捏住这女鬼想要一个孩子的心理蛊惑了她,将林长风从康家偷了出去,让这只初生的天道经历过一次凡人的生死,也因祸得福,变得更加能体会到自己本不能体会的情感,还仗着受莫与争血液加持过的身躯天天溜到世界各地找乐子,也不必担心被谁突然打死。
天道将莫与争的血液称之为“帝血”,这个称呼固然是因为他身上受封的神位得来,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在于莫与争整个身躯,从头到脚,都可以算作是一种天材地宝,而非他最开始时自己为的普通凡人。
天道最开始之所以会主动接触莫与争,除了他本身是异界来客之外,还有一层是因为“莫与争”这个“人”身上的异常状况,让它心生忌惮。
所幸天道并不曾知晓莫与争还能操纵一个人的时间,如果知道了,怕不得要发疯了的。
聂小倩察觉那位贵客的目光向自己扫来时,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她总感觉主人的贵客很是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自己是否见过。
莫与争去黎丘山城时用的是“杨怀瑾”的马甲,大小号之间长相只是略有几分相似,而聂小倩又受到天道的牵连,记不起来才是正常的。
白衣出尘的女鬼发觉贵客只是不经意地扫了自己这边一眼后,松了一口气。
她去见过宁采臣了。
她把自己记忆中层对宁采臣说过的,做过的,都重复了一边,惊喜地发现宁采臣的反应与记忆中的完全符合——这更加坚定了聂小倩要与情郎一起逃出黑山的决心。
只是本该与宁采臣一同前来的燕生没有来,少了这个助力,一时间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记忆里在这一天闹出了大乱子的小苏现如今正在走廊上乖巧守候,而黑山老妖在见了自己之后也显然没有被聂小倩的容貌所迷惑,给予她能在黑山之中自由行走的权限。
借着上前斟酒的机会,聂小倩再飞速地偷看了一眼上首那个气度不凡的“贵客”,他看起来并不像个坏人,或许会愿意出手帮助自己等这些无辜的女鬼脱离苦海呢?
就像燕生一样。
聂小倩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贵客眼熟了。
她记忆里的燕生穿着青帝宫道士的衣袍,而这位贵客身上的衣衫也能看出些许青帝宫的影子,只不过道士们的衣裳多为黑白二色,而贵客身上还这件黑紫相间,装饰着银质的兰草花样。
聂小倩曾听长辈们说过,上古时曾受青帝传道的人族多半当了道士,而留在神庙之中侍奉青帝的,则多数是以血脉为传承基准的巫师祭司们。
这位贵客会是从神庙中来的巫师吗?
聂小倩衷心期待着。
这个表情......安安静静站在莫与争身后的婉姑皱起了双眉,她太熟悉聂小倩了。
这只女鬼自从被树妖姥姥抓过来之后,就一直不愿意害人——所以婉姑其实对她还挺有好感的——只是这份不愿意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在树妖姥姥的逼迫惩罚之下,聂小倩也很快变得和她一样,手上沾了人血。
婉姑曾经奉命照顾过聂小倩一段时间,直到现在,也依旧被树妖姥姥私底下嘱咐过,一定要牢牢地看着她,尤其是不能让她对山下来的书生产生什么不必要的感情。
收敛了目光,婉姑垂头。
她知道主人的“贵客”是谁。
她从小就长在青帝庙周边,庙里的道长还抱着她去瞻仰过长生帝君的塑像,问她要不要来当个女冠。
如果不是她早早夭折,那么她也将是长生帝君门下的弟子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有自由,不能,还被逼迫着杀害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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