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是不能轮回的。
他们得先去地府受审, 去地狱中受罚, 百年千年甚至万年之后,才能去奈何桥上领一碗孟婆汤, 再入轮回之中。
而即便是新生也未必能再为人族, 婉姑不知道一个灵魂最后会以何种身份重活世间这一事之中,那些神明大人们有着怎样的考量, 但她依旧记得青帝庙中那个年过半百,外表却依旧宛若二十岁的年轻人的道长曾对她说过。
“小婉儿,若想不在地府受苦,若你下辈子还想做个人,那你就莫要作恶。”
“帝君最嫌厌作恶之人, 招了他的厌恶, 那你天上地下, 就没有一处能能得通了。”
有扈鸿羽这个东道主依着自己的经验,在行宴过半,苗生已经醉的显出了原形的时候,命树妖姥姥招使女入内进献歌舞。
丝竹之声盈满厅堂。
莫与争却站起来。
有扈鸿羽惊得碰倒了桌上酒爵:“先生, 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合心意。”
“无事,只不过我年纪大了久坐不得,坐一段时间还要站起来走走,不然又要被家里的小家伙们说我不养生了。”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你既然在行宫设宴,想必不止我一个客人。”
莫与争抬手一指身后的婉姑:“你留一个在旁听用即可。”
有扈鸿羽看向这个不太熟悉的属下,婉姑深深地低着头颅。
“你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莫与争笑道, “我的脾气还没那么坏。”
对长生帝君的“坏脾气”多番揣测过的有扈鸿羽脸颊发红发烫:“是,晚辈失礼。”他叫上一直旁观着不发一言的树妖姥姥,从这本属于他的厅堂中躬身离去。
主人离去,众使女亦不敢停留。
聂小倩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贵客,容我姊妹众人先行告退。”
“去。”莫与争抬抬下巴,姿态矜骄。
婉姑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口唇开合数回,也未能将心中的疑惑托出。
莫与争笑着看她一眼,话语中的温柔有能安抚人心的作用:“你且看着。”
他所表现出来的面貌与煌煌庙宇中,尊贵庄严的神像截然不同。
比起婉姑所认知的神明来说,眼前的男人更具人性。
原来高高在上的神的父亲,代表了长生长存的帝君,也会露出这种如同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小孩子一样的笑容吗?
未免太不庄重。
婉姑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吓了一跳。
怎能如此私自揣度,甚至是非议尊神呢?
莫与争对于身后小姑娘百转的心思没有兴趣。
他现在更好奇的是,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就是来追查,要毁灭它的,那个自深渊底下而来的怪物,偏偏还要锲而不舍地往自己身边凑呢?
如果是莫与争的话,绝对会离那些能翻手就将自己毁灭的存在远远儿地,不会轻易地拿性命去冒险;这个怪物好像是于他不太一样的。
莫与争从记忆里翻出这些怪物的影子。
他们没有形体,像是一阵染过黑色的雾气,在其他人的知觉中应是无色无味的,而莫与争却能闻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恶臭味。
作为一个凡人,他活得太过长久;哪怕是作为这个世界中的神明,他也觉得自己活得足够久了。
时间一长,他就总是会想不起来从前的记忆。
揉揉脑袋上的穴位。
莫与争回忆起怪物们是如何蛊惑生灵心智,从而在这个世界上搞事情的。
怪物们没有实体难以被捕捉,所过之处总是会衍生出许多如灯草和尚一般奇奇怪怪的东西,如今来到妖精堆里,不推着小妖精们往某个方向跨出一步是不可能的。
譬如说黄家祖孙接连两月里都想出了新奇的幻术,还在第二次表演的时候加以改进。
能让一个人活着妖从障眼法中看出自己心中所思念的事物,这可不是普通的幻术所能做到的,它更接近于某种掌控人心的手段了。
黄家祖孙一个年迈老朽即将死去,一个年级尚小还未长成,断断不可能施展得出这样的手段。
虽不能排除某些得天独厚的妖精天生能掌握撩拨人心的神通,但莫与争从他摘下来的所谓“仙桃”上嗅到了熟悉的臭气,就知道这绳技表演,绝不可能是黄家祖孙的独创了。
挑着某人内心深处的渴望或是愿望,再加以利用挑动,或是由着那人的野心膨胀出自己想要的结果,或是把那人的期冀踩在足下践踏......莫与争发觉自己许久没有回忆过往,这一下子倒是觉得,那些怪物们的举动,真真是像极了自己。
聂小倩送着一众使女出厅堂大门来。
这些使女都是山间善舞的小妖小怪,眼下未能献舞便被驱赶出来,心中的惊慌与不满自然不会少了。
白衣女鬼向来都是温婉和顺的:“你们莫要担忧,我家公子的贵客不是那种不讲理又残暴嗜血的,你们出去了便自行去找管事的领工钱,趁着时间还早,也到鬼市上去逛一逛吧。”
听说依旧有工钱可拿,小妖怪们顿时喜笑颜开,也不再低声地嘀咕抱怨,欢欢喜喜地往长廊外走。
“小倩。”
劝完小妖怪们,聂小倩听见一个熟悉的,苍老尖细的声音从走廊拐角处传来。
“姥姥有何吩咐?”她走上前去搀扶着老迈的树妖姥姥,面带微笑表情恭顺。
“小倩啊。”树妖姥姥用自己充满褶皱的,朽木枯皮一样的手掌轻轻拍打女鬼柔滑细腻的手背,“自打姥姥将你从那乱葬岗捡回来,给你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黑山可不归地府管教,你留在外头也只会平白做了孤魂野鬼而已——你就是姥姥最喜欢,也最贴心的孩子啦。”
聂小倩垂首:“小倩知道,姥姥待我恩重如山。”
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随父母上任时不幸染病死在金华。
今朝刑罚严苛,父母不敢耽搁赴任的时间,只能让人将她草草埋葬。
聂小倩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怨念不散的鬼魂了,她有记忆的画面里是一根树枝将自己的尸骸从地下刨出,装进一个小罐子里,埋在兰若寺边的一棵上头有乌鸦筑巢的白桦树下了。
树妖姥姥在黑山的根系无处不在,黑山上的草木俱是她的眼线,在“黑山老妖”到来之前,她才是真正的黑山妖王。、
聂小倩只想与记忆中的爱人一同逃出黑山,并不想深究树妖姥姥背后的故事。
“小倩呀,你可见了今日主人宴请的那位贵客?”
“那可是位真正的大人物!”
“若是能攀上了他,你——我最疼爱的女儿,便不用在这深山之中苦熬,甚至不用再当那庸碌的凡人,会比神仙还要快活呐!”树妖姥姥从眯着眼皮里露出了带有血色的精光。
聂小倩心神一震:“他是那样的大人物,我不过是个小小女鬼而已,哪儿能生出妄念?”
再好的男子也比不上宁郎。
树妖姥姥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若非婉姑成日里惦记着投胎,姥姥也不会想将这个机会推给你。”
“姥姥是待我好的,小倩心里清楚,只是小倩蒲柳之姿,怕入不得贵客的眼呢。”聂小倩以手轻抚心口作惭愧状。
树妖姥姥神色晦暗地扫了她一眼:“姥姥与你直说了吧,那位贵客乃是自天上而来,家中只有一妻无妾;他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再深的感情也会磨淡了,更何况神女自矜身份,哪儿有你这样野生野长的小花能勾男人的心?”
聂小倩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她生前虽不是什么大家出身,但基本的教养还是有的,被逼迫着勾引男人取他性命本就让自己痛苦至极了,如今听得树妖姥姥这一番轻慢至极的话语,更是往她心上狠狠地扎了一个口子。
她强笑着,不敢与掌握着自己尸骨的树妖姥姥相对:“那......小倩这就去试试?”
树妖姥姥满意了,点头:“果然小倩最是贴心。”
白衣女鬼蹁跹而去。
树妖姥姥盯着她背影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鄙夷,怨怼,痛恶。
厅堂之内,莫与争说了句让婉姑“且瞧着”之后,便安静地又坐了回去,丝毫不在意之前自己跟有扈鸿羽说的不能久坐的借口了。
对面桌上的大老虎醉得鼾声震天,对场上的变化一无所知,只是偶尔抬起后脚挠挠脖子。
安静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
很快,与树妖姥姥分别的聂小倩就重新飘了回来,她稳稳心神,很端庄地,像还活着的时候一样走进去,双眼直直盯着自己脚尖前六寸的地方,没有半分的偏斜。
“你还有何事?”莫与争漫不经心地问道。
聂小倩下拜,跪在地上深深伏着:“请上仙救一救黑山上的无辜之人吧!”
她没有为自己求情,而是想要给宁采臣求一条生路。
燕生没有到黑山来。
宁采臣也被困在一方小院之中。
黑山老妖宴请宾客,整座行宫里全是吃人的妖怪。
而树妖姥姥正等着她能向贵客献媚成功,必会一直盯着聂小倩不肯放松。
如果寄希望于从前出逃的经验,怕只会枉送了爱郎一条性命。
她虽然自私,虽然盼着宁采臣的妻子早死,虽然会因为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儿而去偷盗别人家的孩子,但她确确实实是爱着那个曾助她脱离魔窟的男人的。
即使这在莫与争眼中并不能算得上是优点:“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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