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蔡修二人时, 他已经不出预料地变成一张没有表情的死人脸了。
目光空落落地, 整个人的精神都很差。
而与他同行的钟馗模样更是惨烈。
这小伙子原本只是有些黑，但现在一张脸变得丑陋骇人, 瞧起来竟然与地狱恶鬼不相上下了——不, 简直比地狱恶鬼还要可怖。
莫与争找到这两个可怜的后生晚辈时，他们正与另外一群士子在柳湖畔赏冬。
今年的冬天怪异得很, 往常哪怕帝京位置偏南，到了这个时节，也要飘几片雪花的；但今年遍地枯萎的草木，满是衰落之相，却半片雪也没落。
“这是天象示警！”一个年轻士子慷慨激昂地痛数当朝丞相与宫中惑乱君上的妖妃沈氏罪状, 赢得一片年轻人的喝彩声。
那些看上去面相老成不少的士子们没有附和, 反倒面露难色。
当今皇帝宠信沈家丞相贵妃, 沈家把前朝后宫都把持得牢牢地，连皇后也被排挤得住到行宫去了，而自沈贵妃入宫之后，皇帝的子嗣们一个也生不下来, 至今只有皇后所出的一个嫡子病病歪歪，不知道能不能长得大。
天下将倾乱象频现。
但这不是他们能挂在嘴上议论的，如今得罪了沈家，可比得罪软脾气的皇帝更可怕。
莫与争带着侄女儿在柳湖隔岸站了一阵子。
“我去把他们叫过来？”李曼青指着对面。
蔡修呆滞地坐在蒙着脸的钟馗旁边。
他时不时点一下头, 根本没有做注意到旁人在讲什么。
莫与争摇摇脑袋：“不必了，咱们先随便逛一逛，等晚上再去见他们。”
先收集情报去。
等到了晚上, 莫与争才出现在蔡修二人暂居的酒楼客院里。
蔡修一见着他，立刻有了表情，哭着喊着冲上来：“先生！你怎么才来啊？”
他哭唧唧的非常委屈，钟馗本来进院子之后已经把蒙脸的东西取下来，见到莫与争之后又默默地戴了回去。
他原本长相不能说是风流俊秀，但也是个端正的年轻小伙。
现如今却变成一副恶鬼模样了......
“你们这是遇着了什么？”莫与争被他们狼狈又胆怯的模样逗笑。
憋着笑意装出和蔼长辈应有的神情，示意这两个小年轻把他们的遭遇讲述给自己听。
蔡修闻言神色讪讪：“都是我不对，连累了钟兄弟。”
“不过相貌而已，我堂堂男儿立足世间何须以容貌定论？蔡学兄不要太过自责。”钟馗把自己的脸遮了又放，放了又遮，反复几次后说出了这句话，最终也是堂堂正正地将自己恶鬼般的脸露了出来。
他确实长得不像个人了。
莫与争并不惊讶，在黎丘山城见到这个人时，他就已经预见了钟馗今后的命运。
李曼青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挪开视线，反而是关心地问道：“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我与蔡学兄行至帝都外时，天色渐暗，因想着再过一两里路就到京城，所以并没有停下，没想到就这么撞上了群鬼，被他们把脸给换了去。”钟馗摸着自己的脸解释道，见莫与争叔侄二人并没有因自己容貌大变而露出什么异常的表情，他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气。
蔡修羞愧不已：“若不是我想着赶紧进京，催着你赶夜路，也不会遇到这种事情。”
他朝着莫与争长长一揖：“先生，可有法子能将钟兄弟的脸换回来——若是不能换回他原本的脸，那便将我的脸拿去也是无妨的。”
钟馗一惊，连连摆手拒绝道：“我当时也是想着走些许夜路不碍事的，若我当初有意阻拦，难道你还会不听不成？”
他们神色动容地看着对方，嘴唇轻颤。
老实说。
这个场面有点儿辣眼睛。
莫与争咳了两声将二人的神志唤回：“这脸怕是换不回来了。”
蔡修的愧疚神色愈加沉重，钟馗倒像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整个人都放松许多。
“钟馗命里有这一劫，这是天数所定。”莫与争含笑说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今日的劫难，未必不是将来的福分，你大可不必太过愧疚，人家今后的造化可比你强多了。”
“就算如此......一个人将来能有的福分是他自己的事情，他的脸被换走却是我的过错，就算知道今后能有福报，我也依旧无法安心啊！”蔡修叹息，“钟兄弟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我必会全力相助，绝不推脱。”
他胆子小怕鬼怕妖怪，甚至连面对着说话比自己溜的人族时也一样会胆怯，但这并不妨碍蔡修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
莫与争发现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挺准。
他暗暗点头。
又道：“不知你们对当今朝廷有什么看法。”他这话说得很是随意，像只是不经意间的随口发问。
蔡修整理好沮丧的心情，清清嗓子：“当今朝政基本被沈家所把持，前朝大半都是沈姓族人，而后宫里又有一个沈贵妃哄得圣上对她言听计从，我等读书人十年寒窗，考取功名，正是为了有一天能在朝堂之上铲除奸贼，匡扶社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他义正言辞，双眼中满是这个时代里年轻士子所特有的锐气。
“那你呢？”莫与争又问钟馗。
钟馗稍作思量：“当朝朝政腐败，沈氏奸人几乎将天下收入囊中，但他们的权利终究是建立在陛下对他们的宠信之上，何况沈贵妃至今无子，而沈家又在高家的严防死守下一直未能沾染兵权，若是没了帝王宠信，他们将一夕之间从高处跌落，广厦倾覆。”
“我原也想着，如蔡学兄所言那般，科举入朝，以圣人之言正帝王视听，但......”钟馗眉头紧锁，咬着嘴唇，一副很是为难的模样。
莫与争见状道：“你只管说，隔墙的耳朵什么也不会听见。”
这个被鬼怪换了一张恶鬼脸的黑皮书生长叹着：“朝野上下，文武两列，野心勃勃的又何止沈家呢？”
“高家高将军不日便要将胞妹送入宫中为妃，高氏女身世贵重，家中又掌兵权，沈贵妃在后宫之中再如何无法无天，也不敢对她动手，等高氏女诞下龙子之时，便是沈家覆灭之日了。”
“或许......就连齐家，也会有倾覆之险。”
“钟兄弟！”蔡修被他大胆的言论吓了一跳。
沈家掌文事，高家控武备，而齐家，正是指当朝皇族。
这三方势力勉强能形成一个平衡，保持着朝堂天下的稳定。
皇族忌惮高家的军队，所以就与沈氏联合，在文政方面钳制约束高家，只可惜当今皇帝才能平庸又耳根子软，选中的沈氏原本又只是个暴发户，反倒是把这天下搅得愈发混乱，让一个偌大的王朝更显颓势，岌岌可危。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朝廷难以挽救，为何还要科举出仕？”莫与争敲着桌子故意这么问。
蔡修张张嘴：“自、自然是......这是我等读书人的责任，何况我看如今情况也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总要、总要去尝试一下的。”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连他自己也没了信心。
钟馗拍拍他的肩膀：“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去，而且我娘一直都盼望着我能出仕做官，然后给梨花儿找个好丈夫呢。”
钟梨花是钟馗的小妹，在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好几次因为哥哥们不带自己玩哭得整条巷子都能听见。
蔡、钟二人的各有志向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备考的情况。
这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雪，整个京郊的老农都在担忧明年可能会有的大旱天气，而督水官也在这个时候发现京城附近的许多口深井井水都枯竭了，河水水位也逐日下降。
这个不怎么好的消息让这一年的春闱蒙上了一层阴影。
但天下士子翘首以盼的春闱还是如期而至，而且规模还比往年的更加盛大，像是要借着春闱盛况掩盖王朝的衰败一样。
李曼青在考场外订好了位置，与莫与争一同目送蔡修和钟馗进入考场。
“他们能中吗？”李曼青问道，然后她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嗨瞧我这记性，四叔不是说过小蔡有官命的吗？想必他是能中的。”
莫与争倚在窗边盯着熙攘的人流：“他能中，钟馗嘛......也能当官。”
“叔，你这个停顿好可疑哦。”
“他能当官的，不过不是在人世皇帝手下办事。”满身懒散的男人耸耸肩。
李曼青眼睛一亮：“他能成仙？！”
“不，他会死。”莫与争转过脸来，李曼青鼓着腮帮子。
故意戏弄小辈的某老人家不得不开始安抚侄女：“其实也能算是成仙了，鬼仙也是仙嘛，而且观月除了性子惫懒以外，哪一点不必人世的昏聩帝王更强？钟馗在他手底下办事才会更自在。”
“......又是天命吗？”李曼青接受了这个说法，沉默了一阵后突然问了一个让莫与争略有错愣的问题。
他直起身，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一下，最后却还是又没骨头似的瘫回去：“别想太多，我都安排好了，你......麻烦你再忍耐些许日子，这一切都不会持续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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