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
蝉喘如雷,焦阳似火。
莫与争带着于归在井边树下的凉荫里舂捣草药。
“青蒿一两,干葛一钱,香薷一钱,茯苓一两,白术三钱,白扁豆二钱,陈皮一钱。”莫与争用手掂出所需的草药分量,依次加入于归的小臼里,“你记着这个顺序,日后若是遇到谁嫌暑气大,你就从库房取药制汤剂给他灌下去。”
于归坐在草地上,捧着舂好的药材给莫与争看:“那……阿耶,我可以给哥哥们也送一碗过去吗?”
莫与争满眼欣慰:“当然可以——天气太热,他们读书都没精神了,你再去柜子里拿二两黄连,加到汤药里帮他们醒醒神。”
“好嘞!”于归噔噔噔跑进房里抱出熬药用的炉子陶罐,生火加水放药材一气呵成。
离凤凰双子出世的日子越近,天气就越加酷热。
这种酷热连红椒都觉得有些难受,见云更是急急忙忙背完功课带着小黑躲回地府躺尸——果然学习是需要压力的,莫与争在小本本上记下一笔。
这个月姒寅领着人族已经求了五次雨,莫与争在雨师降雨的时候,往其中掺进一些自己的神力,才没让王城变得跟其他地方一样,水源枯竭,草植干死。
被拘在家里读书的观月推开门伸出个脑袋嚷着自己要被烤熟了:“小妹你就一点儿也不热吗?”
于归坐在药炉旁边,扇风让火烧的更旺:“不热。”
“于归她跟那对凤凰有些渊源,自然不畏酷暑。”莫与争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天上,显得愈发耀眼的太阳,长发垂落,微风勾动发尾,光阴明暗之间,那丝燥意猛然加剧。
他抽出挂在腰上的雪凤冰王笛:“于归先去房里。”
“阿耶要下雪了?”于归空手直接端起火势不小的药炉,放到书房门口,兴致勃勃地等着莫与争借由雪凤冰王笛引动风雪。
“这是什么?”观月看了一眼陶罐中翻涌的药汁。
于归得意道:“这是归归给二哥熬的良药。”
沸腾的药汁传过去一股并不怎么好闻的气味,观月啧啧嘴,打定主意绝对不会让这么可疑的东西进嘴。
清越的笛声悠悠响起。
燥热无比的天空下忽的多出几分沁人心脾的凉意。
莫与争头一次尝试着利用自己体内,三大门派融汇而成,并且产生了不小异变的力量,来跟这个神异的世界里的原生力量对抗。
他小心地控制着雪凤冰王笛产生效果的范围,让风雪在小院子的上空盘旋聚集,黑底银纹的宽大袖袍随着凛凛寒风狂旋乱舞。
天上的太阳整个都变成了一种灼烧眼眸的赤红色。
莫与争在风雪的中心直视太阳,瞳孔中倒映一□□虐无常的赤色。
在太阳的光与热都高涨到最终极限的那一个瞬息。
莫与争笛音一顿。
有如万马奔腾的轰鸣声中,滚滚热浪自山下爆发,裹挟万丈红尘袭向天际。
树林瞬间枯死,生长数千年的老树被连根拔起;山巅倾泻的一条银白瀑布向天的方向倒灌;而风与雪交织而成的素白屏障,将山中这一所小院牢牢护在其中,一如它的主人,万事万物都无法将他从永恒凝固的时光里动摇分毫。
一片赤红的炎狱灾难之中。
在万物生灵都因死而沉寂的那一片静谧里。
两道缠绵一处的雏凤清鸣响彻苍穹。
一声红尘烬落,天宇重归清静;
再一声山河归复,赤日怒焰平息;
而在最后一声凤凰和鸣里,那些因为炎热酷暑而死去的大地生灵纷纷再次睁开了双眼,重拾生机。
莫与争脚踏太极凌空而起。
他负手飘然立于那棵重新活过来的古树树顶,眺望人族王城。
一对彩羽霞衣,身负五德的初生凤凰在王城上空嬉戏翱翔,华丽的尾羽上点燃三色明焰;凤与凰遨游过的那一片天空,云被烧灼至一片嫣红,虚无渺茫之中,投射出一棵梧桐巨树的虚影。
凤凰振翼飞入那一处人族目不可视,亦无从追寻的缥缈梧桐仙境,只留下两道长长的霞光,和那一片被火烧红的云彩。
而在他们身后的大地上。
人王依旧在凄厉地哭喊,悲到深处,呕出心头一抹鲜红。
大地上的人们微如虫蚁,他们沉默着从地上爬起,回到人王夫妇为自己一家人建造的家中拥抱团聚,关紧家门,经久不歇的哀泣之声始终在王城内外回响。
莫与争恍惚地伸出手试图触碰这幅,于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手掌中的雪凤冰王笛寒凉如初。
莫与争黑眸中那一点恍惚如潮水般迅速褪去。
他眼前多出一层流动的光影帷幕。
无数人在这层光影中匆忙来去。
莫与争在光影交错里看见看见女殊身上燃着与太阳别无二致的火焰,健壮的女子转瞬就被从她自己胎腹中诞生的火焰烧得只剩一个漆黑的人形。
深吸了一口气,莫与争的双眼看向时间长河更上游的地方。
“我们的孩子要出生了。”女殊的神情无比温柔虔诚。
莫与争猜测她当时应该是正与姒寅对话。
女殊抚着并未显怀的腹部:“我给他们起了名字——干旱的事情......你不必太过担心,等他们生出来就好了,我看到我们的孩子出生,然后天上开始下雪。”
“我和我的族人世世代代都侍奉火神,生活的地方永远都是温暖的,没有寒风,没有冬季——我还没真正见过雪呢。”
“真的吗,这儿在以前原本是一片雪原的事我倒是知道的。”女殊长相并不温婉,甚至有些接近姒寅一样的粗狂,她笑起来的时候却是明媚又舒朗,有一种难言的魅力,“不过你还是少唬我了,早在一百多年前,这儿的雪就全化干净了,你去哪儿找这么多雪在上边打滚?”
“我哪里唬你了?”姒寅的身影从从时间的河里走出,“青岩山顶上全都是雪,小时候我外祖奶奶带着我去玩过,我外祖奶奶可是阎君之女,当年联合部落里唯一一个女性首领......”他好像看不见妻子一样,从女殊身上直直穿过,重新步入川流不息的光阴河流。
女殊眼角凝了一颗泪。
她身上又开始冒出火焰。
莫与争转动玉笛,水墨莲花笼罩在女殊身周,强行将凤凰之火压下。
女殊站在凝固的火焰里:“大人......”她目光清亮,灵魂从这一段被莫与争暂时固定了的时间里清醒过来。
“我可以救你。”莫与争没有过多言语,他耳边雷鸣阵阵,天道不满他擅自插手自己早已拟定好的命运,却又拿这个外来者无可奈何,只能拼命骚扰莫与争的耳膜,宣泄自己的不满。
莫与争全然就当做没听见,他只是在等待着女殊抉择的结果。
但女殊仍旧是坚定的拒绝了。
“我无意违抗命运。”她眼角的泪水掉落,滚进时间的河中。
“我不死,我的孩子就无法诞生,我的族人们将会永远过着这样,与野兽黄土为伍的日子,我们的历史再也无法前进。”女殊抿起嘴唇,“大人,作为先知,我能看见很远很远的未来,那是一个比现在好太多的时代,我无法拒绝它。”
莫与争的唇角流下一道血痕。
他用手背将血迹抹去,女殊和满是光影的河流也从他眼前消失。
耳朵里的雷鸣声变得极其喜庆,天道把自己幸灾乐祸的情绪全部变成一首乱七八糟的交响,一股脑灌进莫与争的脑子里。
莫与争冷着脸,无视突然抽风的天道,踩着逍遥游从青岩山上飘下。
姒寅已经哭到喉咙无法发声,溢满泪水的双眼肿胀得无法分辨站在他跟前的人是谁。
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比石雕更加冷凝。
莫与争落到他身后,一记手刀将人劈晕过去。
他刚把姒寅扛起来,大地就突然开始了震动。
王城其他地方都已经长满了新生的草植,只有女殊被烧死的那一处依旧是一团漆黑。
那团凝固的残烬下面裂开一条口子。
一只手伸了出来,接着是另一只手,还有脑袋,未着寸缕的躯体......
从他母亲的骨灰里爬出来的“魔物”,长相出乎莫与争意料地瘦小。
“你是谁?”魔物歪着头,眼神不善。
莫与争没有回答,他把肩膀上扛着的姒寅举过头顶,朝左右两边晃了一遍。
那魔物的视线和脑袋都跟着沉睡的父亲转来转去,最后他发火了:“喂!你!!把我父亲放下来!!”
莫与争把姒寅又放回肩上:“你不知道我是谁?”
魔物一脸凶恶地想扑上去,但又因为心中莫名的畏惧败退,只是嘴上依旧强硬:“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又没说......不对!我管你是谁!快把我父亲还来!”他双手屈成爪状,龇牙恐吓着对面的男人。
莫与争看着这个熊孩子手心痒痒,可惜他打得最顺手的那把笤帚不在这里。
“你跟我来。”
他决定先把魔物带回去。
魔物一愣,手脚并用地踉跄着追上去:“喂!你去哪儿?!把我父亲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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